戒嚴 不能 做 什麼

「三更半夜把人消失掉、大家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,那『恐怖』才嚴重……他們告訴我,你現在要開始準備,不管坐牢多久,你隨時、每天都要想,當那扇門打開、讓你走出去,你要幹什麼?--最後我就一直朝這方向,出去要怎麼做怎麼做心裡都做好計畫,就你門打開!」

能超越絕望的,會是怎樣的能量?出生於1949年的呂昱(原名呂建興)可謂台灣「活歷史」之一,他曾在19歲反對救國團專橫、動手串聯新的學生團體,卻也因此揹上「叛亂」罪名、遭「電線穿牙」電刑凌虐又遭判無期徒刑──他親身經歷「台灣歷史最黑暗一頁」白色恐怖,卻也忘不了獄友一席話,在那個人命輕如塵埃、一掃就掉的年代,讓他對威權政府立下「活著出來跟你幹到底」的誓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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談起所謂「恐怖統治」,呂昱說那並不是像電影《返校》演的一樣公然衝進學校把人抓走,真正的恐怖是讓人半夜莫名「消失」,家人以為孩子一去不回、身邊的人不敢問,被消失的對象也無分本省外省、獄中戴上腳鐐就是等著被槍決──然而再怎樣恐怖的統治仍有人堅持奮力站起,年紀輕輕就坐牢的呂昱,也在那15年牢獄生活見證最強大的人性。

他親身經歷「台灣歷史最黑暗一頁」白色恐怖,卻也忘不了獄友一席話,讓他在那個人命輕如塵埃、一掃就掉的年代,對威權政府立下「活著出來跟你幹到底」的誓言(盧逸峰攝)

串聯新學生運動卻遭扣「叛亂」大帽!電線穿牙刑求、「揹寶劍」3分鐘暈厥 情治單位連街坊鄰居也不放過

呂昱出生於1949年,那一年國民黨輸給共產黨、全面撤守來台、展開近40年的戒嚴時代。問起從小有哪些生活經驗是當今年輕人很難體會的,呂昱第一個想到的是:「我整個成長,就跟外省小孩的衝突無法分開。」

如今台灣已無本省外省之分,但71歲的呂昱仍記得當年切身經驗,差別待遇從便當盒就開始──那時本省孩子只有3塊地瓜,外省孩子卻能吃白米飯,配菜就更不用談、本省孩子連菜都沒有,「一天一餐兩餐沒關係,但整個學期下來,不會恨嗎?」甚至呂昱當年球鞋是珍惜地拎在手上,怕走多了磨壞、到學校才敢穿起來,外省孩子卻是公家配給半年一雙、從不缺新鞋。

「省籍矛盾是在這種生活形態下產生的,不必灌輸什麼,不用知道二二八、我小時候也不知道二二八,但我就是覺得,不公平……」呂昱說。

呂昱從小就感受到階級之分,儘管他就讀左營中學時成績優異、被高雄選為「優秀青年代表」,被派到救國團一手掌控的學生團體「自覺會」後,心中的反抗之火就被點燃了。當時救國團已被政戰系統把持、軍方思想滲透,自覺會辦公空間跟經費都是救國團提供的,一舉一動大事小事都是救國團說了算,這讓呂昱非常不服氣:「把我派來這個不行那個不行、只能做他們要你做的事,那派我來幹嘛?」甚至,年輕氣盛的呂昱還曾指著救國團招牌大罵「亡國團」。

「燒肉粽」「舊情綿綿」「舞女」「何日君再來」「熱情的沙漠」等現今大家耳熟能詳的歌曲,在戒嚴時期都是禁歌,被禁的理由千奇百怪。以「熱情的沙漠」為例,竟然因為歌詞中「我的熱情,好像一把火,啊!……」的「啊」字,被審查單位認為唱得太「淫穢」而被禁。

不過,面對執政當局的高壓統治,仍有不少知識份子企圖在戒嚴體制尋求突破,追求自由、民主。

1950年代,雷震發行「自由中國」雜誌,以新聞自由、言論自由等基本人權為號召,提倡民主人權,並籌組反對黨「中國民主黨」,轟動一時,但最後被以匪諜罪嫌逮捕入獄。

郭雨新、郭國基等黨外人士,也在1960年代投身民主運動,但只是個別行動,沒有形成集體力量,一直到1970、1980年代,反對勢力集結,黨外勢力蓬勃發展,發生在1979年12月10日的「美麗島事件」,是戒嚴時期規模最大的警民衝突事件。

1986年9月28日,美麗島事件後近7年,民主進步黨在台北圓山飯店成立,雖然當時台灣仍處於戒嚴時期,但當時政府考量整體時空環境,不得不默許民進黨的存在;這股民主洪流無法抵擋,以致1986年10月7日,當時的總統蔣經國接受美國「華盛頓郵報」發行人葛蘭姆訪問,透露將解除戒嚴。

1987年7月15日,政府宣布解嚴,全世界最長的戒嚴紀錄劃下句點,結束台灣威權統治的黑暗期,開啟民主發展新黎明。同年的11月2日開放赴中國大陸探親,1988年元旦,台灣解除報禁。社會壓抑已久的力量迸發,社會運動、街頭抗爭風起雲湧。

1988年的五二○農運,上千位農民上街爭取權利,與警察爆發大規模流血衝突;1989年上萬名「無殼蝸牛」的市井小民,露宿台北市忠孝東路,抗議房價飆漲;1989年鄭南榕為爭取言論自由自焚。政治解嚴,為台灣社會帶來空前轉變,根據政府統計,解嚴後曾創下1年高達2000餘次街頭行動的紀錄。

解嚴也為台灣民主憲政揭開序幕,一連串的改革開放政策,讓台灣從威權體制邁向民主自由。

1991年終止動員戡亂時期,修正刑法一百條、撤銷台灣警備總司令部等,緊接著國民大會與立法院全面改選,1996年總統直選,2000年台灣經歷首次政黨輪替,民進黨贏得政權,結束國民黨長達50年的一黨主政,政權和平轉移。2008年國民黨贏回政權,台灣再度政黨輪替,2016年第3次政黨輪替,民進黨重新執政。(關鍵評論網 解嚴三十專題)

解嚴之後,「黑名單」闖關回台

戒嚴時期,在海外主張台灣獨立,或是單純參與台灣同鄉會的活動,都有被列入黑名單的可能。

被列入黑名單之後,駐外單位就不發給簽證,包括李應元、前國安會秘書長陳唐山、已故前立委蔡同榮、前後任台南市長張燦鍙、許添財、前總統府國策顧問金美齡、前駐日代表羅福全、前民進黨主席許信良皆榜上有名,長期滯留海外,無法回台。

1986年11月30日,名列黑名單的許信良在日本成田機場,與政治受難者謝聰敏、林水泉準備搭國泰班機闖關回台,民進黨發動群眾前往桃園國際機場接機,爆發警民衝突;但許信良等人卻遭到國泰航空公司拒絕登機,以致無法踏上回台班機。這場「桃園機場事件」,也帶動當年名列黑名單的海外菁英陸續闖關返台。

1987年7月15日宣布解嚴,台灣社會、政治開始產生劇烈變動,儘管黑名單尚未廢除,但海外黑名單人士開始前仆後繼闖關返台,掀起一波波爭取返鄉基本人權的狂潮。

「我就是在御書園被帶走的」。返台後擔任過立委、駐美副代表、行政院秘書長、勞委會主委,還選過台北市長的李應元,回憶起當年「翻牆」回台,逃亡一年兩個月後才遭情治人員逮捕的過程,彷彿歷歷在目。

1987年解嚴之後,台灣社會還未完全解放,並仍有部分不合理的法律、體制禁錮自由和人權,這些李應元眼中的「戒嚴遺緒」中,以刑法一百條,被視為惡法中的惡法。

刑法一百條規定:「意圖破壞國體、竊據國土或以非法之方法變更國憲、顛覆政府,而著手實行者,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;首謀者,處無期徒刑。」

李應元等海外台獨人士因違反刑法一百條被捕入獄後,已故中研院院士李鎮源、台大教授林山田和前總統府秘書長陳師孟為首的學界,發起「一百行動聯盟」,經過多場和平抗爭之後,終於促成刑法一百條的修正,讓台灣不再有思想法,民主邁進一大步。

4月7日是言論自由日,內政部除了與228事件紀念基金會合作舉辦「自由之前、民主之後」系列活動外,同時也在臉書推出「那些年我們不能做的事情」影片,告訴未曾經歷過戒嚴年代的民眾,當年無法看自由的書,不能討論政府大小事等,能我們能有今天的自由,是因為許多民主前輩們奮力爭取而來。

內政部7日推出「那些年我們不能做的事情」影片。(圖/翻攝自內政部影片)

今天是言論自由日,內政部在臉書PO出「那些年我們不能做的事情」的影片並寫到:你可曾想過,如果我們不能言論,那自由還剩下什麼?你可曾想過,現在理所當然的自由民主,在30多年前存在嗎?戒嚴時期那些年,人民不能上街表達自己的理念、自由的聚會、購買黨外刊物,甚至連行政機關都不能拍照攝影,一旦違反了,就有可能失去自由、入獄服刑。

內政部表示,解嚴後,人民發表言論仍受到限制,1989年,追求100%言論自由的民主鬥士鄭南榕,被警總以涉嫌叛亂罪的罪名起訴,堅信言論自由不是犯罪的他,不願讓政府隨意定罪,選擇在4月7日用自焚結束自己的生命,告訴人民,說想說的話,寫自己的主張,不用別人恩准,因為我們都是自由的。因為許多民主前輩們奮力爭取,讓我們站在他們肩膀上自由言論,那些年我們不能做的事情,現在通通可以做了。

拍照那天,舞棍阿伯葉復台領我們到名為「浪漫屋」的舞廳,舞池裡來賓點播的是日本昭和時代的歌〈北國之春〉。蒼涼歌聲中,葉復台與女伴翩翩起舞,阿伯胸前的舞衣微微敞開,看得出他曾苦練胸肌,二人在彩色霓虹燈中自由自在踩著社交舞步,這是葉復台兒時不曾想像過的光景。

一男一女跳社交舞,警察會抓,說是摟摟抱抱、傷風敗俗。

葉復台不到10歲就會跳舞,如今他70歲了,體型精瘦、身手仍利索,輕輕鬆鬆就能來個掃堂腿,網友稱他有電臀,封他「舞棍阿伯」。葉復台的父親是軍官,早年隨著國民政府撤退來台,結婚生子後為長子取名「復台」,這2個字有其時代意義,「台灣光復後出生的,爸爸希望我當軍人。」

葉復台2歲時,台灣開始戒嚴。母親陳英妹是台灣人,日治時期起教舞,家裡來往的都是「舞林高手」,葉復台打小跟著媽媽轉,10歲就當課堂助教,後也自己開班教舞。但這一切,只能祕密進行。「那時規定只能跳芭蕾舞、土風舞、民俗舞蹈。一男一女跳社交舞,警察會抓,說是摟摟抱抱、傷風敗俗。」

那可不是開玩笑,葉復台記憶猶新,一旦遭人檢舉,警察帶著槍就衝來抓人,一進門就喊:「不准動!叫你們不要動!搞色情啊?」舞池裡的男男女女都被帶到派出所,「問題來了。要家裡人來保,有些老公來學跳舞、老婆不知道,有些是老婆來學、老公不知道,警察一抓,這下全都知道了。」

綁小馬尾難免被抓,有的警察拿起剪刀就剪,乖乖聽話就能離開。

糾察現場也鬧劇百出,眼看警察上門,老師和學生同聲一氣,「沒有沒有,我們跳土風舞啦!」「但警察也不笨,就去查我們放的唱片音樂,這是探戈、這是華爾滋,還有倫巴、恰恰……結果還是抓。」被抓數十次,葉復台也不怕,乖乖做筆錄、直稱不敢了,回頭安份一陣子,沒多久又偷偷教。

少年葉復台偷教社交舞,顯眼長髮也帶來麻煩。「在學校時不能留,教官天天抓。出社會後,幾乎都這麼長了。」畢業後當兵進了藝工隊,表演讓他順水推舟蓄起長髮,就一路留到現在,「頭髮留長,跳舞時比較有power。短頭髮怎麼使力?怎麼跳都不到位。長髮就可以甩,啪~這樣使力,帶動我的舞蹈。」

懂得乖順應付,或許也是戒嚴時代的日常。那是尚有髮禁的年代,男人不得留長髮,綁著小馬尾的葉復台常戴起帽子躲警察,但難免還是會被抓,有的警察拿起剪刀就剪,有的聽他端出父親軍官身分,警告後放他走。不曾反抗?舞棍阿伯搖搖頭,「乖乖聽話,就能離開現場,我們鬥不過他們,只會自找麻煩。」

葉復台教舞長達50年,從台灣戒嚴跳到台灣解嚴,父親曾希望他當軍人,但他熱愛唱歌跳舞,人生最大的叛逆就是背離父親的期待。因為跳舞,他娶了學生當妻子;又因為跳舞,跳掉曾經甜蜜的婚姻。60歲那年,他以一曲〈熱舞恰恰〉在網路上爆紅,終於從舞蹈老師跳成藝人。

走過噤聲年代,葉復台如今是個網紅,正在規劃新唱片,主打〈不老小鮮肉〉。歌寫得狂、舞跳得狂,連職棒球賽都找他開場,但他內心仍有個小警總,開車遇到臨檢,阿伯再狂也是笑笑的,「不要跟他吵,鬥不過他的啦!」

警總禁書變推薦書單

廖為民 63歲 作家

戒嚴時代沒有關鍵字搜尋,警察怕看到「馬」、「左」2個字,以為馬克吐溫是馬克思弟弟、左拉是左派,乾脆都當禁書。出版社擔心人在中國的譯者,若用真名出版,恐怕被中共清算,基於保護理由,幫譯者化名「吳明實」,也就是無名氏。武俠小說也有事,金庸《射雕英雄傳》改為《大漠英雄傳》,因毛澤東寫過「只識彎弓射大雕」。不過書越禁越賣,警總的查禁圖書目錄,成了另類的「好書推薦名單」。

解嚴前夕販賣黨外雜誌的廖為民,父母在雲林開書店,他從小愛看書,初中到台中求學,常在書報攤買黨外雜誌,跟書店業務從顧客變朋友;朋友要開書報社,找他做業務經理,經手《八十年代》、《美麗島》、《深耕》、《關懷》、《政治家》、《千秋評論》、《前進》、《自由時代》、《新潮流》,生意做得風生水起,但他薪水都拿來買書,「那時我月薪1300,《選舉萬歲》一本要1000,我分期付款才買到。」

當時查禁一本有五元獎金,主動提供部分禁書,等於付了保護費。

廖為民形容當時做生意像貓捉老鼠。「司機載黨外雜誌下高速公路,會先到檳榔攤買檳榔買菸,看有沒有車子停下來,甩掉跟蹤後,再到約定地點,拿鑰匙開門,雜誌丟進去,燈關掉鎖好,就像捉迷藏。業務再拿發貨單去偷偷取書。」

做久了,有禁書敏感度,「我說這本一定會禁,沒禁沒天理!警察就打電話來,我說我知道,你要多少?5本?我說10本啦!叫他多拿一點,雜誌過期退書還要運費,不如我退貨包好,讓業務拿去警局,警察不用跑一趟。」

查禁一本有5元獎金,公務人員月薪1000多元,獎金十分誘人。廖為民提供50、100本書,等於付了保護費,保證外面4000本沒事,否則警察在外盤查,恐怕要走遍北市重慶南路才能收齊一百本。

以前有查禁圖書目錄,表示那些書一定有好康,現在只好自己努力。

有一回雜誌剛入庫,警總後腳就到,廖為民要對方出示公文,等公文來了,他雜誌早就發了,5000本剩50本,廖為民說:「我也不是一本都不留,警總的人都來了,走路工也要給點錢。」

隔天早上8點,廖為民被請到台中警備總部喝茶。他帶本小說,面對一條長桌子兩邊椅子,等了一個多鐘頭。回想當時,廖為民點出戒嚴時代的共犯結構,「如果他今天抓我,下一個賣書的人不知道會不會配合,還要重新培養默契,大家都很累啦!」

生平第一次進警總喝茶,廖為民難道沒準備遺書或脫逃?「他要抓你,你也逃不了。再怎麼算我都沒資格當頭號犧牲者。我只是賣雜誌的,不像政治人物一天到晚上街頭。」廖為民的熱血化做生意人的精明,等到1992年警總正式裁撤,1999年《出版法》廢止,廖為民期待的閱讀自由終於實現,他們那群書友還開玩笑說:「以前有查禁圖書目錄,表示那些書一定有好康,現在警總沒了,台灣每個月出版3、4000本新書,我們只好自己努力,去市場找書來看了。」

8年 悠悠戒嚴歲月
1949.05.19 台灣省政府主席兼警備總司令陳誠頒布戒嚴令。
1949.05.24 立法院三讀通過《懲治叛亂條例》,警備總部以該法與《戡亂時期檢肅匪諜條例》整肅異己,該法1991.05.22廢止。
1953.07 頒布《新聞紙雜誌圖書管制辦法》,形同思想檢查。
1956.06.23 行政院令頒布之《金門、馬祖地區戰地政務實驗辦法》實施戰地政務,軍事與行政合一。
1987.07.14 蔣經國宣告解嚴,長達38年又56天的戒嚴令走入歷史。
1992.11.07  金門、馬祖宣布解嚴。

苦酒照樣滿杯

謝雷 71歲 歌手

《苦酒滿杯》唱片在1967年發行,2個月後禁播禁唱,沒想到愈禁愈賣,半年後賣破百萬張,主唱謝雷因此大紅,做秀忙,常在南部巡迴,母親住院沒見到他,甚至懷疑兒子被關了。有一回,謝雷到高雄演唱,觀眾不願散場,謝雷豁出去,要歌廳老闆關門,他唱他負責。過幾天警總傳謝雷受訊,問他為何明知故唱,他心裡嘀咕,政府也沒說唱禁歌要罰錢還是要關。還好,警察問完就放他走了。

「歌要紅就是讓它禁,那時阿兵哥吃飯紛紛拿起豆漿唱:『還是再斟上苦酒滿杯。』」曾任海山唱片宣傳部主任陳和平說,禁歌其實是另類打歌,「不然電台都聽膩了,誰要買唱片?」

大家為什麼還要聽〈苦酒滿杯〉,是不是現在日子更苦了?

〈苦酒滿杯〉犯了「靡靡之音擾亂軍心」,京劇〈四郎探母〉瓦解軍心,〈收酒矸〉因刻畫台灣過於淒涼貧困的情景,〈今天不回家〉傳遞「不健康的訊息」被迫改為〈今天要回家〉,無論是國語歌、台語歌,還是京劇在戒嚴時代都可能變成禁歌,〈何日君再來〉、〈杯底不可飼金魚〉、〈橄欖樹〉皆在禁歌之列,光是1980年代就有2萬首歌受審,6分之1未通過審查。

重看〈苦酒滿杯〉歌詞,謝雷說,其實這首歌不算晦暗,如今半個世紀過去了,他真想當面問問審查者,這首歌究竟為什麼要禁?他也想問問歌迷:「我有很多好聽的歌,大家為什麼還是要聽〈苦酒滿杯〉,是不是現在日子更苦了?」

布袋戲也要反共抗俄

鍾任壁 86歲 布袋戲大師

夏日午後,視聽教室內坐滿幼兒園小朋友,舞台上演的是《西遊記》收白龍馬橋段,孩子們目不轉睛、奮力為豬八戒加油,隱身操偶的鍾任壁86歲了,他是新興閣掌中劇團第5代傳人,操偶超過70年,經歷過台灣布袋戲的輝煌與沒落。

劇情有女匪諜滲透等,口白還要提醒當心「金錢、女人、匪諜」。

老先生記憶力極佳,唯獨問起戒嚴時期曾搬演過的反共抗俄劇碼,老先生微微一笑:「我有2000多本劇本ㄋㄟ,記不得啦!」像是看不見的警鈴嗡嗡響起,話題戛然而止。根據當年報導與資料,1951年起,國民政府推動反共抗俄政策,曾祭出《憤怒的火焰》、《女匪幹》等反共劇本,要求布袋戲班演出。

美其名是文化宣傳,實際就是政令宣導,劇情包括工人受共產黨欺壓、女匪諜滲透共產思想等,戲偶口白還要提醒民眾當心「金錢、女人、匪諜」。劇團為了圖存,只能擔負宣傳責任。鍾任壁記得,凡是宣導劇本,即便自己編寫,也得經警務處檢查,演出時還有警察駐場,「那是政府的命令,不能自己黑白演。」

那也是政府推行國語運動的年代,學校裡禁說方言,電視卻熱播台語布袋戲。沒多久,電視台找鍾任壁開會,「他們想讓布袋戲講國語,我說好啊,創新喔!我願意去努力。但不要馬上全改,國台語交雜,讓觀眾慢慢接受。但他們說一定要馬上改。」事隔近50年,他仍有點怨嘆,「政府下面的人手喔,不了解做戲、排劇本沒那麼簡單。」

採訪當天,鍾任壁笑呵呵的,應我們要求把玩幾下當年的反共抗俄戲偶。我用生澀台語再請他演上一段,老先生還是笑呵呵的,只讓警察挺胸踏步試走幾步,嘴裡唸著:「走!向後轉!」一時間,我感覺那或許是柔軟的婉拒,如今已沒有人能再檢查且要求他怎麼演了。

最後的禁土金門

翁明志 59歲 爭取金馬解嚴人士

「你知道嗎?我們從小就被訓練成007情報員。」翁明志說戒嚴時期的金門,每個人一出生就像活在軍營裡,四面八方都是阿兵哥,家裡要分出一半空間讓軍人進駐。「小時候覺得國家責任都在我們身上,現在看北韓的百分百軍事管制,人民犧牲自己,才想說:啊!我們以前就是這樣。」

小時候常睡到三更半夜,副村長帶人進房間,拿手電筒照著我的臉。

軍方無所不管,傍晚6點開始實施宵禁,家家戶戶拉緊窗簾,防止燈光外洩,晚上出門要事先申請路條,經過鐵絲網圍繞的檢查哨時,還要說出當天暗語:你是誰?「張三。」去哪裡?「古寧頭。」做什麼?「找媽媽。」每天暗號都不一樣,如果誤答成「李四」,就會被當成匪諜或偷渡客抓起來。

未滿16歲的孩子一律加入「幼獅隊」,擔任小小情報員,翁明志從小練就一身尋找匪諜的功夫:看到可疑陌生人、看到反動標語、聽到有人罵蔣總統,通通都要回報。如果耳聞其他村子抓到匪諜,他會感到悵然若失,遺憾自己沒有機會立功。他還記得,「有一次茅坑牆上寫著反動標語『共產黨萬歲』,造成全村大震動,每個人都被叫去寫字,核對筆跡,大家互相猜疑,好像人人都是匪諜。」搞了幾個月找不到人,便不了了之。

小島有時也像個壓力悶鍋,萬一哪個阿兵哥被兵變、受不了壓力逃出軍營,瞬間就風聲鶴唳,實施「雷霆演習」。翁明志回憶:「小時候常常睡到三更半夜,副村長帶人進房間,拿手電筒照著我的臉,驚醒後就看到一堆人圍著你,拿戶口名簿一一檢查。我爸站在旁邊解釋:這是老大、老二……。有逃兵時,會進到每家每戶看有沒有多出來的人,少了也要交代。」

有連長抱著籃球,泅水叛逃到廈門,軍方就下令籃球要管制。

等待反攻大陸號角響起的日子,日常生活處處受限,包括不能有收音機,以防收到對岸電波;不能打電話到台灣,只能由軍方的接線員代轉;不能放煙火、養鴿子,防止傳遞信號……。1979年,駐守馬山的連長林毅夫抱著籃球,泅水叛逃到廈門,「軍方就下令籃球要管制,足球、乒乓球、桶子等可以漂浮的東西也要管制,不能私下擁有。」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,翁明志到現在還是不擅長球類運動,也不太會游泳。「以前到海邊要有證件,不能隨便來,小時候傳說海邊很危險,有地雷、砲彈。」親近海洋曾是禁忌,如今他帶我們到嚨口海灘,潮間帶仍布滿尖刺的軌條砦,用來防止軍艦登陸,旁邊的軍事碉堡已長滿雜草。

1987年台灣本島、澎湖解嚴,金馬直到1992年才正式解除戒嚴,前後43年,是世上最漫長的戒嚴紀錄。但長久的軍事管制還是在人民心中留下深刻影響,對威權逆來順受,很少反抗,實現民主選舉後仍死忠於國民黨。

民進黨籍的縣議員陳滄江,目前在金門縣議會藍大綠小的政治板塊中占有一席,稱自己是張「小板凳」。陳滄江小時候也跟許多金門人一樣,家裡靠阿兵哥帶來的經濟發展,開彈子房(撞球間)營生。1963年「單打雙不打」的時代,一個尋常晚上,從天而降的中共「砲宣彈」正中彈子台,一個正在打撞球享樂的阿兵哥手當場斷掉,陳滄江的母親陳李禮雙腿受傷。「那時醫療不發達,雙腳潰爛引發敗血症。醫官說,不截肢無法撐過一個禮拜,父親含淚簽字。」

陳家老母不是特例。歌手金門王的左腕被砲彈炸斷、蚵民誤觸地雷身亡、無辜民女被逃兵挾持姦殺,這樣的悲劇在這最後禁土只是一小塊景片。我們去拜訪高齡近90的陳李禮,去年她確診肝癌後回到金門療養,她的床正對著山與海,對面就是中國大陸。她鎮日躺在床上安靜地看著美麗風景,那些戰爭的刻痕在她身上不曾褪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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