字笄(7) “呀!” 李含章惊叫。 她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乱阵脚,膝间发软,身躯不稳,向前方跌去。 柔柔地扑在梁铮身上。 宛如受惊的小兔,摔进坚实的胸膛。 双手还攀着梁铮的肩膀。 只差一点,就要坐上他的左腿。 那件恼人的褙子轻飘飘地飞落地面,被澄明的火光镶出海棠色的红边。 李含章的脑袋嗡地炸响。 梁铮醒了。 她根本没想过他会醒。 在梁铮发声前,她急道:“不许睁眼!” 夹着委屈又羞赧的哭腔。 她只着了诃子,轻薄细软,将雪光破开一半。 怎能叫他看到! 没等人作出什么反应,李含章就慌乱地伸臂,想撑着梁铮站起身来。 可她姿势不便,又太过惊慌失措,两腿根本使不上劲,才退下几寸,足踝就是一拧。 眼看又要摔去。 这回却被人托了住。 是梁铮——他用手掌推她的腰肢。 五指绷直,分毫都不曾挨上那不堪一握的弱柳。 像是怕自己一不小心会折了她。 “……当心。” 梁铮的声音很低,哑意倦怠。 李含章抬起水盈盈的双眸,看向梁铮时,内里的光都打着颤。 梁铮神色平静如初,当真没有睁眼。 他是凭感觉扶住了她。 李含章连忙抽身,与梁铮拉开距离。 她弯腰去拾地上的褙子,也顾不得干净,只囫囵罩往身躯,遮去泛红的雪色。 “你……” 李含章只说一字,就没了下文。 这事能怪梁铮吗? 是她自己进入东厢房、要给梁铮披衣裳。 举止荒唐。鬼迷心窍。 李含章又羞又恼,睫扇蘸泪。她气得极了,一扭头,连提灯也未摘,便像风雨里湿透的蝶,夺门而出、扑入夜幕之中。 厢房的木门没有关紧,凉风徐徐吹进来。 直至听见木门吱呀响过三下,梁铮才缓缓睁开双眼。 灯火旖旎,李含章已不见踪影。 唯有那轻而薄的暗香,满盈室内,挥之不散。 他靠在椅背上,一时出神,沉默地盯着额顶的房梁。 脑袋空空如也,思维被腰斩。 好像始终差点什么,才能将断裂的情绪续上。 此刻的梁铮并捉摸不透。 可很突然地,他想起那截柔柔的发尾。 不是第一回见——新婚当晚,它与她的泪痣一起,搅得他心烦意乱。 梁铮没由来地感到烦躁,难言的压抑郁结心头。 他伸手摘来一张宣纸,本欲发狠地将其揉捏成团、丢到角落。 可卿字明晃晃地躺在那儿。 字迹笨拙,笔画里却藏着几分惑人的甜。 他最终还是没有动手,只将它竖在面前,沉沉地看过去。 越看越躁郁,堵得人胸膛憋得慌。 好像练一套枪才有处发。 梁铮将手中的宣纸往桌案一放,随意寻来砚台,稳当地压上宣纸的上角。 他自暴自弃似地仰颈,松了力气,颓唐地窝到椅上。 梁铮舌根发痒。 他忍了半天,再三确认李含章已经离开,终究还是将那话骂出了口。 “真他妈的……”烦。 那没接上的一点,到底差什么呢。 - 李含章仓皇逃回北堂,钻进在被里。 她羞耻极了,掩着半张发红的脸,十根手指也温热异常。 元青在她身旁睡得很熟,呼吸声一深一浅。 如是往常,听着小姑娘平稳的呼吸,李含章都能很快入睡。 可今夜,她全然平静不下来。 脑袋里像养了一团蜜蜂,嗡嗡地吵嚷着。 心里一会儿气,一会儿苦,还有羞、涩、恼。 像是柴米油盐在心头打了翻,好怪,怪得人彻夜难眠。 以至于李含章晨起时,眼睑下都浮着一圈淡青。 元青陪她更衣挽发,被这精神不济的脸色吓着,关切地追问她昨夜是否梦魇。她耳朵红得吓人,却只绷着脸,含糊地说她没事。 用早膳时,梁铮并没有来。 听元宁氏说,他起早备膳之后,随意糊弄了两口,就到杂院里练枪——梁铮往常练枪都在中庭,也不知今日为何要躲去偏僻的杂院。 李含章垂头,捏着瓷勺应了一声。 早膳是薏仁芡实粥,软烂香浓。 她心不在焉地翻着腕子,将粥食搅合得天翻地覆。 经了整夜的沉淀,她那股含羞的委屈劲儿已经消退,只剩有苦难言的烦闷。 她好像隐隐期盼过、心念过一刹,要梁铮找她讲些什么话。 可也只有那么一刹,就被她遗忘在脑后。 今日要回门,要行字笄之礼,还要应付太华——好多事儿还等着她干。 待到李含章出府时,梁铮已等在车边。 他通常亲力亲为,没有下仆,要入宫,自然也是亲自驾车。 梁铮着了一袭鸦青罗袍,双臂环胸,窄袖上折,手腕露在外头。 李含章才去瞧他第一眼,当即就捉到那袖纹之间的两截蜜色。 猫儿似的无名火顿时升腾。 七分是想到昨夜,三分是恼他冷天还裸着腕子。 “你是木头做的?”她恨恨地呛。 榆木脑袋,不知冷热! 梁铮莫名其妙挨了骂,眉关收紧。 可很罕见,他没有回嘴。 他嘴唇开合,似乎本想说些什么,但最终并没有说出口。 反而还上下打量她几番,眸光颇为复杂。 有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思索。 李含章被梁铮的目光扫得面色一臊。 她气呼呼地扭头上车,丢下一句软绵绵的叱骂:“看什么看,不准你看!” 入宫这一路上,李含章没再同梁铮讲话。 不知她到底是在生谁的气。 - 马车徐徐驶于街道之中,穿过皇城,来到长乐门前。 太极宫就在长乐门后,是皇帝、皇嗣与妃嫔所在,车马不得通行。 二人停在门前,等待太极宫内前来接应的步辇。 只是,步辇没来。 唯有一位青衫女官,疾行至二人车架之前。 “见过玉清长公主,见过驸马。”女官行礼道,“陛下是日龙体欠安,回门礼免。二位移步习艺馆,行字笄之礼即可。” 她一面说着,一面悄悄掀起眼帘,瞟向梁铮。 对于玉清长公主与镇北将军的婚事,燕宫早就议论纷纷,道这二人是恶狼配疯妇。连圣人身边的公公都押了注,赌他们终会闹得两败俱伤。 不过,大多数女官对梁铮好奇更多。 因他活在深宫的传说里,往往三头六臂、面目可憎。 当然,梁铮本人是好看的。 纵有断眉,瞧着也高大俊伟,令偷偷窥伺的女官白面一红。 梁铮注意到了女官的目光。 桀骜的冷冽晒往眉峰,不悦的意味显而易见。 他是驰骋的骁将、燕国的杀神。 不是供人观赏的小犬。 女官被他这阴鸷的神情吓着,肩膀一缩,又低下头去。 李含章没瞧见此情此景。 她单手掀帘,眉眼冷清清的:“圣人害了什么病?” 梁铮偏首望向李含章,神情探究。 他看得出来,李含章此刻的态势不似平常的娇恼,而是真生气了。 但……这是因何而起? 女官没料到李含章会问,支吾道:“这……奴婢、奴婢不敢妄言。” 回门之礼,本应由玉清长公主向太后而行。可先帝驾崩当晚,先皇后就染急病而去,回门的礼节自然就落到了皇帝的头上。 可女官确实不敢妄言——毕竟皇帝健康得很。 传口谕时,他还在为良妃夹核桃。 李含章似乎早有预料,嗯了一声。 “你告诉李珩。”她定定地添道,“真想为李妙祎出气,就别躲着做缩头乌龟。” 呵,好辣的示威。 竟对皇帝与太华直呼其名。 女官被李含章的挑衅惊得扑通跪地、直打哆嗦。 就连梁铮也眉峰一耸。 李珩龙潜之时,曾在塞北做过监军,还于机缘巧合下,被梁铮救了一命。梁铮当时拜托李珩,代他寻找当年的少女,李珩没有答应。 多年过去,公主陆续出降,李珩成了皇帝。 梁铮却被迫与李含章绑在一起。 他本还想趁回门的机会,找李珩问个说法,何曾想李珩称病。 可听李含章这话—— 李珩没病,只是故意不见,为李妙祎出气。 但李妙祎又是谁?梁铮不光不认识,还一头雾水。 不愧是皇家,一个二个全都姓李。 李含章没有多作解释,也不管女官如何。 她瘦腕一甩,将车帘冷冷合上。 气闷闷的声音自马车里飘出来:“驸马,去习艺馆,本宫给你指路。” - 习艺馆位于皇城之内,离长乐门不远。 二人前往途中,还与另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并肩行了一阵儿。 也不知对方那车夫有什么毛病,一见驾车之人是梁铮,顿时如临大敌、一抽马鞭,当即绝尘而去,像是非要在速度上压人一头。 梁铮没在意,也懒得理。 他知道宫里人的算计几乎与生俱来。 像李含章这样、将心事都写在脸上的,反而是个异类。 况且,从李含章方才的反应来看,李家的破事宛如一团乱麻。 梁铮虽然多少有些在意李含章的情绪,却也不知该如何处之,只好一路沉默。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边塞与战场。 根本就不存心眼。 马车最终在习艺馆外停下。 习艺馆被红墙包围,冷冷清清,四无人声,连个迎接的宫人都没有。 只有一棵半秃的银杏树探出墙外。 这里本就是供公主读书学习的地方。 如今皇帝尚无子嗣,习艺馆自然而然就荒废了。 墙内传来轻微的唰唰声。 像是有人在清扫里头干枯的落叶。 梁铮下车,正要伸手掀开车帘,却被李含章出声止住。 “等等。”李含章道,“驸马,你自己进去。” 梁铮皱眉:“你不去?” 不是还有字笄礼? 他只从魏子真处了解到小字,对字笄之礼仍一无所知。 车里的李含章似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。 “你进去找曹尚仪就是。”她的声音听着有几分倦怠,“习艺馆内应当没有旁人,好找得很。你见着曹尚仪了,自然就会知道。” 梁铮沉默片刻,嗯了一声,扭头迈入馆门。 李含章仍留在车里。 她等了一会儿,才微抬手指,将车帘拨开一道细缝。 确认梁铮已经入内,她掀开车帘,独自一人钻下马车,站在习艺馆的大门前。 冷风扫过面颊,似将她睫羽都吹得微颤。 她慢慢地闭上了双眼。 自及笄立府之后,李含章再没回过皇城与宫城。 那时她一路昂首阔步,走出长乐门与朱雀门,离开深宫,转而投向新的金笼,被自己的过去如影随形地捆绑。 她一度告诉自己,她已经放下了。 可当真重返习艺馆时,她的身体知道她并没有放下,自指尖开始发冷。 冷意如涨潮,漫到掌心,顺着手臂攀爬而上。 李含章在这里受了伤。 严寒时,蝴蝶骨处仍会隐隐作痛。 哪有受过伤的人,能不带伤痕地走向未来? 红墙如抹血色,李含章身在其外。 她神色漠然,已不再为这事流泪。 可她依然抱起双臂。 搂紧她自己。 - 习艺馆内很安静,梁铮的足音清晰可闻。 很怪,情绪很糟。 李含章怎么了,为什么会这样? 梁铮心烦意乱,不可自控。 他此前没来过习艺馆,入内时并未遭遇旁人。 只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。 梁铮的脚步仓促到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。 完成所谓的礼节、尽快返回马车边——他迫切而不自知。 梁铮在习艺馆内转了一会儿,终于遭遇曹尚仪,被人领往黑檐下,穿过一张张闲置的书案,来到位于最前端的长几之前。 有了曹尚仪的引导,梁铮写完卿字,明白了字笄之礼的含义。 待他搁笔之后,曹尚仪卷起写好的宣纸,徐徐福了一礼,就带着卷轴往外走去。 梁铮终于觉察出一丝端倪。 曹尚仪要带着纸卷去何处、给谁看? 为李含章定小字,却选他来书写。 若不是他提前练过卿字,怕是要给李含章丢脸。 一向娇纵矜傲、神情跃然的李含章,今日安静得一反常态。 梁铮心下越发烦躁不安,扭头向馆外走去。 途径习艺馆内的银杏树,一只竹笤靠在树干上。 笤帚边,站着一名挽起双手的女子。 “梁将军。” 她看准时机,喊住了他。 梁铮步伐停顿,循声望去,脸色阴云密布。 他不笑时,常透出一股狼般的孤狠。 那女子慢慢走来,眉眼贞静,低垂着头。 似是心有愧怍一般。 “梁将军,本宫是柔嘉长公主。” 女子的声音轻而细。 “请你代我,向玉清说声抱歉。” 字笄(8) 玉清二字入耳,梁铮眉宇成川。 那是李含章的封号。 这女人做了对不起李含章的事? 而且,柔嘉长公主这名号…… 梁铮觉着耳熟,只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在何处听过。 柔嘉长公主见梁铮皱眉,露出一个清郁的苦笑。 “我知道她今日回门,特意等在这里……”她有些犹豫,似是难以启齿,“可我还是不敢见她,只好请将军代我传达。” 梁铮的神色依然不善。 他眼风如刀,刮过柔嘉时冷意彻骨。 哪怕是李珩站在面前,他也并不会克制周身散发的锐气。 梁铮确实有傲气的资本。 在如今的大燕,他是唯一能打退犬戎的人。 柔嘉局促地挽着手,站在梁铮满含戒备的视线之下。 梁铮沉默片刻,才道:“长话短说。” 得了这话,柔嘉如获大赦。 她抬眸望他,眼底燃起少许期盼:“我想同她说,她被太华……” 话未说完,柔嘉意识到什么,顿时收了声。 梁铮没有搭腔,只等柔嘉继续。 柔嘉轻咳两下,改口道:“她照应我许多,我很感谢。可她与太华的事,我不是不想帮她,而是自身难保。为那些事,我也……” 未及柔嘉说完,梁铮先道:“何事?你直说。” 他并不是没看见柔嘉闪躲的目光。 羞愧与含糊,各有几分? 面对梁铮的提问,柔嘉面露难色。 可看梁铮这幅样子,若她不交代清楚,他定不会帮忙带话。 柔嘉犹豫片刻,终于才开了口:“是……太华欺辱玉清一事。” 梁铮面色一沉。 柔嘉料到了梁铮的反应,连忙低下头,不敢再和凶神对视。 似是怕梁铮认不清人,她对称谓作了解释:“太华就是太华长公主李妙祎。太华、玉清、我,还有其余姐妹,幼年时都在这习艺馆内修业。” “玉清天资聪颖,而我愚钝,自入学以来,她常在各处帮衬我,我们关系尚睦。” “而太华是皇后之女,玉清仅是美人所出。彼时美人得宠,太华对玉清难免明嘲暗讽。约是七岁那年,她二人爆发冲突,太华说了伤人的话,还……动了手。” 梁铮追问:“李妙祎说什么?” 直呼其名,毫不客气。 “她说玉清……”柔嘉眼皮微掀,觑了一眼梁铮的神色,不安道,“是卑贱的妖妃之女,白生了惑人的多情相,却只有孤苦一生的薄情命……” 声音越说越小。 到后来,就沉寂下去。 梁铮嘴角一勾:“你倒是记得很清楚。” 语气带哂,笑意寒凉。 他心思不算细腻,可柔嘉不愿得罪李妙祎的心思太过昭然若揭,是个人都听得出来。 柔嘉被这话激得急了,连忙道:“这是因为愧疚!” 她向前迈了一步,仓皇地解释:“我、我哪里能与太华抗衡?无人不知,先帝偏好皇子,我未得恩宠,怎可能为她……” 话说出口,柔嘉自知失言、掩住嘴唇,却为时已晚。 “我……”她辩解,“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 可梁铮明白得很:柔嘉就是那个意思。 她自己都未得恩宠,怎可能为别人出头? 说什么关系尚睦,不过是为了不引火烧身,才让李含章做太华的箭靶子。 梁铮微眯起眼,打量面前的女人。 柔嘉的容貌不算出众,但整个人瞧上去还算素丽。她着了一身云缎珠边袄裙,颜色是清雅的月蓝,妆容也淡得像抹水痕。 唯有那双闪烁的眼睛。 温和的表象下,透着近乎冷漠的精明。 梁铮忽然想起来了。 北府军中曾短暂调来过一名将领,好逸恶劳,对待军务推三阻四,常将自己的职责甩给其他将士,被梁铮多次以军法处置,最终逃似地回了上京。 听魏子真说,那人以戍边为跳板,在上京一路高升,还尚了某位长公主,如今阴差阳错又被编入北府军,仕途尽在梁铮手中。 记起这些,梁铮确实很是意外。 还没与那懒鬼重逢,倒先碰着懒鬼家的长公主。 想来柔嘉有如此举动,也只不过是因为梁铮做了李含章的驸马。她市侩又利己,担心自己开罪过李含章,会让驸马的仕途葬送在梁铮手里。 梁铮面露感慨:真会装。 宫里女人的心都这么黑吗? 只有李含章外强中干,是个实打实的笨蛋。 柔嘉见梁铮神情松动,试探道:“既然将军已知晓实情,可否为我……” “够了,别演了。”梁铮不耐地打断。 他神色懒怠,骁悍的嘲讽满是野性:“你什么心思,自己不清楚?” 柔嘉神色僵硬,很快又强颜欢笑:“将军对我可是有什么误会?我本也不愿麻烦将军,但我对玉清于心有愧,多少是不敢去见她的。” 梁铮闻言,若有所思地搓了搓下颌,随后,一步步走到柔嘉身前。 “你最好是真的于心有愧。”他郑重道。 柔嘉愣了一刹,佯装镇定,抬头看向面前高大的男人。 只见梁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,断眉尤其凶恶。 光是站在她面前、什么都不必做,他的存在就足以令她不寒而栗。 自那双漆黑阴郁的眼里,柔嘉读出了杀意。 真真切切,宛如恶狼噬骨。 她冷汗直冒:梁铮是真的想过要杀她! “管你是什么长公主,少在这里玩那些肮脏的心眼。”梁铮哂道,“和你的孬种驸马一起滚远点,否则老子先废了他,再收拾你。” 这些不上台面的粗话,他极少在李含章面前说。 他不会草率,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敢。 一想到李含章曾被太华欺辱、被柔嘉冷落,愤怒就在他体内躁动不休。 他之前一直在想,李含章为何如此盛气凌人。 现在他知道了:她的矜傲是自保的铠甲,让她免于受伤,也将她隔绝于世。 孔雀开屏不为求偶,只为用缭乱的斑纹震慑敌人。 何其悲怆,又何其壮烈。 受此威胁,柔嘉终于暴露出本来面目,阴恻恻地盯着梁铮。 二人僵持之间,墙外忽然传来隐隐的女子说话声。 模模糊糊,不算响,却十分尖锐。 柔嘉顿时唇角一扬,笑意带上了幸灾乐祸的薄凉。 梁铮意识到了什么。 他不再管柔嘉,扭头就走。 去往李含章的身边。 - 李含章在馆外等了片刻,终于听见滚轮之声。 宽阔显贵的马车停在她身后不远处的红墙根儿下,上头就是干枯的银杏枝杈。 经由车夫搀扶,两道人影下了马车,向李含章走来。 一名锦衣女子走在前头,脚步生风。 她外罩碧罗金线披袄,内着正红彩绘罗裙,凤眼上吊,月棱眉相当凌厉——不似李含章的娇矜,而是嚣张的刻薄。 这锦衣女子的身后还跟着一名蓝衫男子,容貌还算端正,仪态稍显畏缩。 这二人是太华长公主李妙祎,与太华的驸马董明。 李含章转过身,面对二人。 她五指紧攥,手掌仍在微颤,却没有退步。 “小妖女,好久不见。”李妙祎挑起唇角,“将你府里那东西伺候得如何?” 一句话骂了梁铮与李含章两个人。 这哪是金枝玉叶的作风,摆明了只有市侩与毒辣。 李含章细细地叹了一息。 “井蛙不可语海,夏虫不可语冰。”她神色又淡又哀,好真切似地,“李妙祎,你自己要伺候你的驸马,就当我也要伺候吗?” 似是被说中什么苦事,李妙祎身后的董明脸色一暗。 “你就装吧。”李妙祎冷笑,“谁人不知,塞北来的低贱玩意都去花楼里寻欢作乐了。” 李含章神色一震。 她料到自己成婚之后,李妙祎定会拿梁铮来做文章。 可——什么花楼,梁铮去了花楼? 见李含章如此,李妙祎露出胜利者似的笑容。 “别急,我教你一招。”她大发慈悲似地,“你就像求你那便宜母妃一样,到梁铮脚边跪一跪,请他怜惜你。但你也别太有期望,谁叫你天生……” “啪!” 话没说完,一个巴掌就甩上李妙祎的脸颊。 李妙祎没有防备,被打得后退几步。 她不可置信地捂住侧脸,尖声道:“你这不要脸的东西,竟敢打我?!” “你记好了,李妙祎。”李含章忍着手掌的疼痛,不甘示弱地回击,“你若还是个人,就有两边脸,我不介意再打你一次。” 李妙祎气得浑身发抖,恨不能将李含章生吞活剥。 她突然发狠,手臂高高扬起、急速落下,眼看就要去扯李含章的头发。 有力的大手钳了上来。 山般的阴影转瞬立在李含章身边。 “别动她。” 男人声音低沉,拢着一层薄火。 梁铮手臂一扫,轻轻松松,将李妙祎推回董明身上。 根本没使力,董明却险些没站稳。 “梁铮,你这畜生!”李妙祎腕上烙着红印,疼得气若游丝,仍气急败坏道,“你是我大燕的狗,何时成了李含章的看家恶犬?!” 梁铮闻言,眉梢上挑,神情玩味。 “卿卿。”他咧嘴,笑得乖张而不驯,“她说我是你的狗。” 他的声音温柔得宛如春风:“怎么叫她看出来了,你告诉她了?” 李含章身躯一僵,没回话。 她是懵的,全然没适应当前的事情发展。 这是她第一次在受到刁难时受到旁人的帮助。 帮助她的人还是梁铮。 李妙祎显然比李含章更震惊。 这是怎么回事?梁铮在说什么疯话? 不是坊间都在传梁铮去了花楼、对李含章始乱终弃吗? 梁铮没管二人的反应,目光懒散地越过李妙祎,瞥向其后的董明。 与梁铮视线相撞,董明慌乱地别开眼睛,终于收走对李含章肆无忌惮的窥视。 梁铮敛起笑容,眉宇森然,横跨一步,挡在李含章身前。 “管好你男人的眼睛。” 这话是同李妙祎说的,寒意凛冽的狼目却紧锁董明。 “狼是要吃人肉的,知道吗?” 李妙祎闻言,猛地回头,怒瞪心虚的董明。 她心里清楚得很,玉清长公主是冠绝大燕的美人,嬉笑怒骂皆蕴风情,有无数男人觊觎李含章的美貌,其中自然也包括董明。 眼看今日败下阵来,李妙祎狠狠剜了梁铮与李含章一眼。 “低贱的畜生,走着瞧!”她低骂,“有我在,你们别想安生。” 李妙祎拽上董明,向着马车落荒而逃。 梁铮看着太华一路对驸马连踢带踹,幸灾乐祸,笑得肩膀打抖。 他朗声指点道:“踢他子孙根!打男人不打这处哪儿行啊?” 简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。 梁铮本就是自最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。 对付不干净的人,他糙野的行事风格反而最为有效。 马车一溜烟地滚走了。 赶跑了两个瘟神,梁铮若有所思。 嗯,不痛快,不够解气。可惜他不打女人,没能把李妙祎揍一顿。 他意犹未尽地拍了拍手,终于转回身来。 看见了杵在身后的李含章。 她站得笔直,深深埋着头,让人瞧不见神情。 梁铮的身躯顿时一僵。 子孙根三字忽然在耳边回荡,烈烈地辣着他的鼓膜。 像一团火似地,灼得他耳廓发红。 他一时骂得兴起,把后头的李含章给忘了。 妈的。他妈的。 梁铮在心里连骂两句。 怎么在她面前说了这种话啊?! 前尘(1) 梁铮局促地轻咳了一声。 有什么好紧张的?他也不懂。 军营里的浑话在舌尖上翻来覆去,可比刚才那些来得更加脏俗。 她李含章的耳朵是人耳朵,又不是金子做的。 可他就是尴尬异常——像是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。 李含章垂着头,没有任何反应。 梁铮越发如芒在背。 他想装作无事发生,试图说些什么、将这事揭过去。 还没想到说话的内容。 一道轻轻的声音先飘了起来。 是李含章。 她吸了吸鼻子。 像蝴蝶扇动翅膀那样微弱。 却在不经意间,于梁铮的心头卷起一片波澜。 李含章的心情很古怪。 但,不是因为那羞人又低俗的粗话。 今日与太华的争端,就这样顺风顺水地谢了幕。 梁铮仿佛话本里走出来的豪侠,除暴安良,把太华打得落花流水。 可不知为何,李含章闷闷不乐。 一想到太华的话,隐隐的酸涩就结在心口。 “驸马。”她鬼使神差地开口,“你何时去了花楼?” “什么?”梁铮一愣。 哪儿跟哪儿? 怎么突然说什么花楼? 李含章也被自己郁郁的口吻吓了一跳,顿生悔意。 作什么问这等蠢问题? 这臭男人何时去了花楼,与她何干? 她手指紧绞,灵光一现似地,给如此行为找了个充分的理由。 梁铮是她玉清长公主的驸马,竟然敢去烟花柳巷。 丢的是她的脸面,当然与她有关! 顷刻之间,淡凉的悲就演变为恼怒。 李含章登时来了底气,将娇俏的脸儿一扬。 “全上京都知道。”她气呼呼地瞪着梁铮,“你到花楼里寻欢作乐!” 梁铮听得一头雾水,眉关紧锁。 眼巴前这小女人不感谢他就算了,还倒打一耙? 他正欲回呛,低头一看。 正对上李含章那双娇嗔嗔的桃花眼。 她的眸里蕴着一层雾,好似雨打过的两片湖。 那点芝麻粒子般的泪痣,也成了湖畔边荡漾着的芦苇。 委屈,可怜,还很惑人。 梁铮忽然感觉被人打了一拳。 软绵绵的拳头敲在心口,让他一点火也发不出来。 他烦躁地别开头:“我没去过什么花楼。” 别说去了,连花楼在何处都不知道。 哪怕是在民风开放、可畅谈床笫的西北,梁铮的身边都从不曾出现过任何一名女子。说他出入烟花柳巷之地,确实是天大的冤枉。 李含章见梁铮神情郁闷,刚捡回来的底气转瞬就丢掉一半。 她耳根子软,心思又单纯,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来。 难道真是她误会了梁铮? 可太华那话说得斩钉截铁,仿佛亲眼所见。 李含章也弄不懂了。 场面凝滞了好一会儿,她才道:“真的?” 听上去小心翼翼、将信将疑。 梁铮无奈:“骗你有好处?” 李含章别扭地转眸,细密的睫垂出犹疑的柔痕。 “那……你有证据没有?”她道。 有什么情感在作祟,令她非要较这个真儿。 也不知她在乎的,到底是玉清长公主的名声,还是梁铮的清白。 梁铮听完这话,眉头又拧起来。 怎么还不相信他呢? 她不知从哪儿听来这些风言风语,竟然还管他要证据。 难道他梁铮是那种人吗? 妈的,越想越郁闷。 “什么证据?”梁铮躁郁道,“不然你来验验货?” 此言一出,空气顿时安静下来。 验……什么货? 李含章身躯绷直,脸蛋像着了火,蹿起一片燎原的赤红。 验、验什么货啊啊啊! 这不知廉耻的混账在说什么浑话?! 她羞愤欲死,气得想直接把梁铮打一顿。 可她动弹不得,只能像根细瘦的小木桩子一样扎在那儿。 梁铮也僵在原地。 他仰头望天,露出通红的耳根与侧颈。 真他妈倒霉。 刚才那话,他说得不假思索,根本没过脑子。 纯粹是被逼急了,并非本意。 梁铮懊恼得想把自己打一顿。 单论这一点,倒是与李含章很心有灵犀。 二人就这样相对而立,面红耳赤。 场面凝固,谁也没有打破沉默——根本就不知该说些什么。 可在这近乎凝滞的氛围里,一丝微妙的情愫正悄然流动,仿佛破冰融雪后的流泉、荒芜土壤上的野花,虽然突兀,却并不令人讨厌。 僵持之中,北风骤起。 这风自李含章身后吹来,经过她娇小的躯体,结实地打上梁铮的胸膛。 风力强劲,连干枯的银杏枝都哗哗作响。 李含章为图漂亮,今日穿得不厚,被吹得打了个哆嗦。 她连忙揪住衣袖,下意识倒吸冷气。 听见那细细的一息,梁铮低下头来,脸上余红未消。 他瞟了李含章的衣物一眼。 眸光复杂,神情无奈。 李含章赧着面、埋着头,冻得直跺脚。 她还生着梁铮的闷气,羞恼的情绪仍在心间徘徊不去。 都怪他,害她在这里傻站着! 可李含章还没来得及发作,一件鸦青色的锦罗外袍就披了过来。 潦草地罩在她的肩边,带着梁铮的体温。 他的动作小心而笨拙,不敢触碰到她。 以至于那过于宽敞的外袍,顺着她圆润的肩头缓慢滑下。 李含章怔住,连脚也忘了跺。 他的罗袍好似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,悄无声息地压住她娇恼的心火。 于是那火慢慢攀爬,留在她的颊边。 绣出一浪又一浪的桃红,藏着不可言传的半点心事。 在罗袍滑落前,李含章伸手拽住了它。 她用发烫的指尖,将它揽在自己身上,又轻又松地包裹着。 “上车。”梁铮低声。 他率先向马车走去,只留下一道背影。 李含章懵懂:“去何处?” 梁铮步伐一顿,回过头来看她:“赶完小鬼,吃点好的,去去晦气。” - 马车一路驶出皇城,来到西市,逐渐接近张家楼。 梁铮远远就发现了异常。 街坊行人络绎不绝,唯独张家楼门庭冷落。 连个排队的食客都没有。 他停好马车,走到闭合的木门前,发现边上挂着一面醒目的红木牌。 刻着两个字。 可惜他看不懂。 梁铮尝试性地推了推门,感受到一股阻力,似是被人自内加上了门栓。 隔着轻薄的门纸,他扫视大堂,隐隐瞧见两个身影。 李含章没听到迎接的动静,掀帘一看,神色惊讶。 她扶着车架、钻下马车,走近门边,向那面红木牌瞧过去。 上头写着休憩二字。 李含章面露失望:“张家楼今日不做生意。” “罢了。”她找补似地添了一句,“本宫倒也没有很想吃。” 梁铮没吭声,只瞄了她一眼。 小人儿耷拉着脑袋,像只垂头丧气的兔子。 看上去明明就是想吃得不得了。 他轻若无闻地叹了口气,自怀中摸出一柄雕花革鞘短刀。 李含章起先还没注意到那柄短刀,直至被短刀出鞘的寒芒晃着眼睛。 她吓了一跳,连忙环顾左右。 发现周围无人注意,忙去拽梁铮的袖子。 李含章小声:“你作什么!” “还能作什么?”梁铮不以为然,“撬门啊。” 话音刚落,平整的刀刃就插入门缝。 梁铮轻松又熟稔地找到门栓,将刃背抵上木块,手腕一抬一顶。 “咣当!” 硬物落地声响起。 梁铮面不改色地推开了张家楼的大门。 一名丰腴可爱的黄衫娘子坐在大堂中央,手里捧着一把瓜子,边嗑边吐。魏子真跪在一地的瓜子壳里,讨好地给她捶着腿。 二人循声扭头,看见了堂而皇之走入张家楼内的梁铮。 神情没什么太大的变化,似乎已见怪不怪。 李含章目瞪口呆。 梁铮就这样理直气壮地撬门进来了?! 里头这两人也不拦着他?! 梁铮没觉着不妥,反而一本正经地向她介绍:“坐着那个,是张家楼的掌柜张虎娘。地上那个,是张家的赘婿魏子真。” 李含章茫然:“噢、噢……” 她现在还是懵的。 张虎娘见状,放好瓜子,下地向李含章福了一礼。 “见过玉清长公主。”声音清脆。 长公主这一称谓,让李含章回过神来。 她轻咳两声,板起一张小脸,矜慢道:“嗯,免礼。” 嘴角些微上翘,显然极为受用。 张虎娘起身,往魏子真背上一拍:“长公主大驾光临,还不快去备菜?” 话刚说完,她又像个沙场点兵的老将,招呼起梁铮来:“将军,今日后厨没什么伙计,请你同我夫君一道忙活去。” 末了,她眉眼一转,瞧向李含章。 李含章还没反应过来,就被人热络地挽住了手臂。 张虎娘眉开眼笑:“长公主是张家楼的贵客,有什么想吃的,先同我说说。” - 魏子真和梁铮两个大男人被赶到了后厨。 一人一个板凳。 坐在那里,顶着寒风摘葱子。 梁铮轻车熟路地搓起一层葱白,揪掉其中暗黄的细须。 闷声不响地干活。像任劳任怨的老牛。 魏子真在他身旁,止不住地瞟他。 梁铮觉察到了魏子真的视线,头也没抬:“看什么?” 魏子真笑得祥和。 熟悉的慈祥感让梁铮毛骨悚然。 他眉头一皱,险些将手里的葱给掐断:“有话快说。” 魏子真不恼,满脸写着父亲般的慈爱。 他问:“玉清长公主身上那件袍子,是你的?” 梁铮嗯了一声:“怎么?” 魏子真咧嘴:“没事。” 他终于说出了上次没说出口的感慨:“之前我就发现,你对长公主动心了。眼下见你与她相处融洽,我更是发自真心为你高兴。” 梁铮手上动作一顿。 他抬起头,神情有些复杂:“我……对李含章动心了?” 口吻中的犹豫像是连他自己也不明白。 魏子真一愣:“啊?” 你动没动心,自己不清楚? 可还没等魏子真问出口,梁铮就低下了头。 他松松地抓着一把葱,像是在喃喃自语:“不可能啊……” 魏子真沉默了。 他放下手里的活计,盯着梁铮看了一会儿。 “梁铮,你该不会是想说……”他的口吻严肃异常,“你只会对那位公主动心吧?” 梁铮没回话,仍皱着眉头。 良久,他才答:“不是吗?” 烦躁的意味十分清晰。 不是吗? 那位公主救了他的命,对他有再造之恩。 若没有那位公主的存在,他早就没命了,何来今天的成就。 与那位公主分别十年来,梁铮一直在寻找她的下落。他想自己的命是公主给的,那他的人、他的心也应当都该是公主的。 可是,为什么呢? 为什么回答魏子真的话时,他会犹豫。 魏子真一贯温和的神情难得冷了下来。 他凝视着身旁的友人:“你有没有发现,你如今已经很少再提到那位公主了。” 他是最知道的——梁铮几乎不再提了。 只有去大慈恩寺那一次。 梁铮当局者迷,或许无知无察,可身为旁观者的魏子真看得明白。 李含章已经在梁铮的生活中占据了一席之地。 是这位娇滴滴的长公主,让粗俗的人变得谨慎,让不学字的人拿起竹笔。 也让倨傲不低头的恶狼开始强行驯化自己。 可如今的狼陷入迷惘。 迷惘的狼认不清自己的内心。 魏子真悲叹道:“梁铮,你有没有想过?你对公主,或许从来都不是喜欢,而是感激。她是救了你的命,但那不代表你爱她啊。” “之前我问过你,若你找到公主时她有驸马,你该如何处之。那时你没有立刻回答,你根本就没想过这个问题、没想过找到她后你要怎么做。” “你说你能将她的驸马熬死。现在我要再问你一次,假使你找到她了、把她的驸马熬死了,之后呢?你是不是还和之前一样,根本没想过?” 梁铮没有回应,只是无声地盯着手里的葱段。 魏子真见状,夺过梁铮手里的葱段,一把将之丢进盛着水的木桶里。 “从前我不和你说这些,是因为你与我都有过那段经历。”他的声音黯淡下去,“我们都知道,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的人,得留点东西指望着、牵挂着。” “可西北安定了,你也成家了,你得想清楚,现在你指望着、牵挂着的到底是什么?你要是一直认不清你的心,那不论对你、对公主、还是对玉清长公主,都是不负责任。” 听到责任二字,梁铮肩膀微颤。 他抬头与魏子真对视,神情纠结,但显然是在认真地思索。 魏子真无奈地摇了摇头:“你蠢笨如猪,那我换个简单的说法。” 他在梁铮面前,摊平两只手:“倘若那位公主对你说谢谢,你如何回复?” 梁铮几乎脱口而出:“愿为殿下肝脑涂地。” 为公主行事,是对公主的报恩。 那是他梁铮应该做的。 魏子真点点头,又道:“那如果是玉清长公主对你说谢谢,你又如何回复?” 梁铮闻言,一时怔愣。 如果是李含章对他说谢谢。 那会是怎样的情形? 不知觉间,那张瓷白俏丽的脸浮现在梁铮面前。 她应当是低垂着眼、紧绷着唇的,脸颊比牡丹还红,声音比蚊子还轻。 如果是她。 如果是她对他说的话。 他会说—— 梁铮嘴角微勾:“再说一遍,没听见。” 他会很想欺负她的。 想看她赧着脸,听她娇滴滴地再说一次。 回答一出,魏子真仿佛屁股着火,立马从凳子上弹了起来。 他躲得离梁铮八丈远,边说边顺自己的鸡皮疙瘩:“都这样了,还不够明显吗?” 梁铮收起笑意,又皱着眉头。 魏子真恨不得把梁铮一脚踢醒。 这呆驴怎么又是这幅似懂非懂的臭表情啊! 他连连摇头:“这几日,你好好想想,但务必要抓紧时间。” 魏子真说完,不再久留,扭头向大堂开溜:“我累了,菜你自己做吧。” 跑到门帘儿处,他才回头丢下一句:“反正也是做给你媳妇儿吃。” 前尘(2) 李含章被张虎娘挽着。 半推半就地走进了二楼的雅座。 雅座窗明几净,与长廊有屏风为隔。 内里的案具选用黄花梨木,席间还铺着绢丝软垫,很是典雅。 李含章环视一圈,姑且还算满意,便顺着张虎娘的接引,在席间落座。 今日张家楼不做生意,雅座里没有伙计伺候,张虎娘亲力亲为地打来一壶水,又麻利地取出炭炉,将陶壶放到炉上。 李含章看人独自干活,心下有些愧疚。 她腆着脸儿,将眸光扫向面前的几案,瞧见正中处摆着一只瓷瓶儿。 半枝早梅插在里头,吐着小巧的花蕊。 嫣红的几点,精致又好看。 李含章心生欢喜。 她瞥了一眼张虎娘,见对方似乎正忙着煮茶,便偷偷伸出手。 白柔的纤指点上梅花,去摩挲那绒绒的片瓣。 “长公主。” 张虎娘突然唤她。 吓得李含章连忙缩回了手。 堂堂玉清长公主,可不能在这儿摆弄小梅花。 李含章脸儿泛着粉,端着那幅矜傲的架子,应声道:“何事?” 张虎娘煮上茶,走回李含章身边。 她全然不惧李含章的娇纵,笑盈盈地往衣兜里一掏,抓出了什么东西。 “给。” 一把瓜子。 李含章神情惊讶,一时不知要不要接。 她从未嗑过瓜子,只见宫里的女官们吃过。 因着受教过宫里的规矩,她总觉着吃起瓜子这零嘴时,仪态很不雅观。 张虎娘见她犹豫,也不恼,反而更热情了:“可好吃啦。” 捧着瓜子的小胖手还向她拱了拱。 李含章盯着团聚于张虎娘手中的瓜子,不由回想起方才刚进楼时的情景——小夫妇该跪的跪、该坐的坐,满天满地都是瓜子皮。 奇异的是,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那场景不干净。 反倒多亏了那缭乱的瓜子皮,人间的烟火气似乎才更加鲜活。 许是因张虎娘盛情难却,又许是因李含章时常孤独。 她轻轻地伸出手,接过了那把瓜子。 凉凉的壳,尖尖的粒子。 好像还挺好吃的。 不过,接归接,真要吃,李含章还是不肯。 她正色道:“本宫不吃。” 张虎娘好奇:“为什么呀?” 李含章板着脸:“不雅观,太麻烦,不适合本宫。” 不适合她那点小金枝的骄傲与威严。 “哦!”张虎娘恍然大悟,“那好说呀。” 她莞尔,露出一枚虎牙:“一会儿叫驸马磕,长公主光吃瓜子仁儿就行。” 叫驸马磕? 李含章神情一滞。 要磕瓜子,得将那壳放在两齿间。 轻将它咬得开壳了,才动手去扒那里头的仁儿。 也就是说,嗑瓜子这活计,得过嘴。 叫驸马给她磕,意味着…… 入她口的玩意儿,得先过梁铮的嘴。 李含章的脸颊与耳际顿时失了火。 这、这、这哪儿行啊! 虽然、虽然成婚了,可她清白还在呢! 她又羞又急,小山眉一纠,竟将两只桃花眼急得水汪汪的。 “不、不行!” 李含章羞赧,捧着瓜子的手都在打颤。 “那、那样……” 那样和直接跟梁铮嘴对嘴有什么区别! 可她讲不出来。 只能急得满脸通红。 张虎娘早为人妇,浑然不觉害臊,憋着笑,故作宽慰地火上浇油道:“不要紧,不是真让驸马亲长公主的嘴。” 亲、亲嘴! 李含章一个激灵。 “哗啦——” 手中的瓜子顿时散落在案。 张虎娘再说下去,她真要哭了! 眼看把人逼得急了,张虎娘连连哎呀,伸手去扫桌上的瓜子。 煮茶的咕噜声沸沸地滚着。 呜的一声,陶壶的长嘴吹出细密的气来。 张虎娘有条不紊地扫净瓜子,又去端来茶盘,给李含章斟了一杯。 李含章埋着头,见面前的瓷盏里盛着茶水。 倒映出她那张娇赧纠结的小脸。 “长公主,我下去看看后厨的情况。”张虎娘的口吻宽和又亲切,好像方才无事发生,“你有吩咐,开门唤我便是。” 李含章嗯了一声。 声细若蚊。 直到木门开合、脚步声渐渐远去,她才慢慢抬起头来。 几案上的白瓷瓶仍放在那儿。 梅枝倾斜,上头的花色还没她的脸一半红。 李含章羞极了。 她想把那梅花瓣给拽下来,最终却没舍得。 只好用指尖拨棱,又烦又委屈。 气死人啦!! - 菜肴很快就被端了上来。 魏子真忙前忙后,一碟碟地往李含章面前送。 李含章原本羞得要将那梅花给摸秃了,甫一闻到菜香,顿时被转移了注意力。 低头望去:碎香饼、连珠肉、金乳酥、青虾炙…… 案面几乎被摆满,看得人眼花缭乱。 李含章本就是个小馋精。 此刻连眼珠子都恨不得贴到菜上。 魏子真背手站在门边,像个听话的跑堂。 见李含章似乎很是满意,他补充道:“驸马特意为长公主做的。” 李含章不以为然:“本宫知道。” 这段时日,凡是梁铮得空,就会在府里下厨。 她已吃了不少梁铮做的菜肴,早就对他的风格了如指掌。 虽然她这趟本是想来吃张家楼的食点,但梁铮的手艺也不差——在张家楼里,吃将军府内的家常菜,倒也别有一番趣味。 魏子真嘴巴一瘪,感觉自己自讨没趣。 他回头,正巧见梁铮上楼,便趁势后退、准备逃跑:“长公主,驸马来了。” 李含章循声抬头。 高大的男人就站在魏子真身后,神色如常,窄袖上翻、依然潦草。 他的衣面洇满水痕——许是方才洗菜做饭时溅上的。 李含章黛眉一蹙。 “等等!”她娇声,“那个魏、魏——” 魏什么来着? 算了,就叫他魏什么! 魏子真的脚步连忙刹在原地。 他转身,笑得十分狗腿:“长公主有何吩咐?” 李含章理所当然:“本宫命你把外衫扒了,给驸马穿。” 梁铮眉宇一扬。 魏子真僵着脸,呆立在原地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 话说完了,李含章才意识到其中的不对。 白净的脸顷刻又冒了红。 这怎么听着好像是她在关心梁铮啊! 虽然她确实是看见梁铮衣裳湿了,但那只是因为…… 因为…… 因为什么呢? 或许是因为,她只有梁铮这一个仆从? 啊,对!若是梁铮这个仆从生病了,谁来驾车送她回去? 圆了心思,李含章底气十足,又呵道:“魏什么,你给不给!” 魏子真走投无路,向梁铮投去求助的眼光。 梁铮把脑袋一别,装没看见。 魏子真:好小子,你爹我记住你了。 “给!”他脱下麻布外裳,塞给梁铮,咬牙切齿,“咱们驸马谁不爱呢!” 李含章没听出魏子真的阴阳怪气,满意道:“退下吧。” 魏子真脚底抹油,立马开溜。 临走前只恨自己刚才还好心帮梁铮说话。 梁铮拿起怀里的衣物,随意揉捏两下。 他极轻地笑了一声。 魏子真的衣物于他而言并不合身,哪怕是送给他,他都不要。 但……就是很高兴。 只为了赢她一眼、占她一念。 动心的滋味是这样吗? 被她重视时,嘴角会不由自主地上扬。 如果方才沾得再湿些,是不是就能得到更多? 这是他想要的吗——更多的她。 “驸马!” 李含章的声音打断了梁铮的思绪。 他抬头,见那小人儿半仰小脸、手执竹箸,乌亮亮地瞧着他看。 李含章欣然,眼眸弯如月牙:“发什么愣?过来坐呀。” 因着那满满一桌菜肴,她心情好得很。 梁铮点头,将魏子真的麻衫往腰间随意一围,坐到了李含章对面。 二人吃了一顿没有拌嘴的午膳。 暖意融融,极其少见。 - 往后,李含章的生活恢复了平静。 太华像是霜打后的茄子,蔫儿巴巴,再也没来找过她的麻烦。 可真要说平静,倒也不尽然。 李含章总感觉,梁铮有什么地方变得奇怪了。 若说从前的梁铮是条虽然粗俗、但人还不坏的野狼,那现在的梁铮…… 是什么呢? 她也说不好是什么。 若一定要找个比方,有点像她的影子。 不论她走到哪儿、在做什么,凡是她视线所及之处,总能看到梁铮其人。 她在院落读书,梁铮就在远处练枪。 她在寝室绣花,梁铮就在书房写字。 她在空地玩马,梁铮就在树下扫地。 总而言之…… 二人巧遇的概率未免过于高了。 梁铮那双虎目还总是瞟过来,若有若无地在她身上烙下视线。 可当她看过去时,他又会立刻转开目光。 李含章起初以为,是她脸上沾了什么芝麻粒,才惹得梁铮频频侧目。可她对着铜镜照了半天,发现自己脸上唯一可称芝麻的,只有那点泪痣。 总不能是那枚黑痣,将梁铮给惹了来吧? 一想到梁铮那莫名的注视,李含章就脸颊发热、胸口闷憋。 莫名感到羞赧。 哼,臭家伙,看什么看! 虽然她确实好看,但也不至于这样看吧! 直到梁铮外出,这种羞恼才消停下来。 这几日,不知是北府军中有事,还是另有什么安排,梁铮一大清早就出了门,直到月明星稀时才回府,二人几乎打不着照面。 梁铮不在,李含章没了那尾巴似的影子,心情起初舒畅不少。 可慢慢地,隐隐的失落感就涌上心头。 她开始觉得苦涩,像是心里被人生生摘除一块。 偌大个将军府要操持,元宁氏与元青总有活在忙。 李含章独自一人站在将军府的院墙边,身前就是梁铮平日扫地时的那棵树。 地上的泥壤有清晰的刮痕。 是笤帚留下的。 梁铮几日没来扫,那些擦痕渐渐攒了泥,又丰盈起来。 李含章低头,出神地盯着泥地看。 也不知是在想什么。 “啪。” 轻轻的一声。 有什么物件飞过府墙,摔在地上。 淡黄色的一团,咕噜噜地滚到她脚边。 这是……什么东西? 李含章一愣,弯腰拾起那从天而降的纸团。 纸团上透着墨迹,被人皱巴巴地拧着,结实地贴在一块儿。 还散发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朽气。 闻到这味道,李含章有些恶心,想将那纸团丢走。 可她又对纸团里写着的内容心生好奇。 她平日里读过不少武侠话本,总想着这种方式是侠客间的一种通讯。 这里是镇北将军府,是梁铮的府邸。 那将纸团丢进来的人,想和梁铮说些什么呢? 她忍着恶感,用指尖掐着纸,将纸团一点点打开。 纸张泛黄,字迹潦草。 很费力才能辨认出,纸上写着一段话。 “兔崽子,近来可好?”李含章轻轻念出了上头的字,“你以为你能杀掉老子?现在当了大官,是时候孝敬你老子我了。谁能想到,堂堂镇北将军曾经也是……” 是什么? 李含章忽然沉默下来。 看着上头的字,她不敢念了。 前尘(3) 李含章的手在打颤。 纸张毫无重量地夹在指间,竟然很难拿稳。 乌黑的笔迹越发粘滞,透出近乎癫狂的凌乱。 针一般地,刺向她的眼眸。 ——堂堂镇北将军,曾经也是丹云寨里的一名山匪。 ——以前和弟兄们快活的日夜,没忘吧? 怎么回事? 梁铮从前是山匪? 所谓山匪,打家劫舍,奸掳烧杀,无恶不作。 这是他吗? 是……以前的他吗? 李含章的心骤然揪紧。 她背脊发僵,强行稳住心境,才将纸上剩余的内容读完。 ——若你不想让人知道那些肮脏龌龊的往事,就备好三千两银票。 ——三日之内,子时之前,埋在西市放生池边的歪脖树下。 她看明白了。 这是一封勒索信。 写信之人对梁铮的过往心知肚明。 李含章心神恍惚。 她早就听说,梁铮狠辣枭野,在边塞与北府军中威望极高。 可没有任何人提到过他从军前的经历。 甚至连他自己,都对此缄口不言。 李含章忽然想起,在被问及与魏子真相识的过程时,梁铮陷入了沉默。 那时候,她分明尝到了一点悲。 仿佛他的过往有千钧重,沉沉地拽着他前进的路。 是因为他曾做过什么不可饶恕的坏事? 他对元宁氏与元青、对她展现出来的一切,难道都是假的吗? 李含章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。 她颤着腕,将纸张捏成团,紧紧攥在手中。 似是为了寻找什么解释,她撑着力气,慌乱地赶往将军府的正门。 如果来得及的话。 兴许还能找到那个丢纸团的人。 李含章埋头走,步伐匆匆。 才到正门,就撞入一个坚实的胸膛。 在她摔倒之前,面前人眼疾手快,拉了她一把。 李含章抬起头。 与梁铮四目相对。 男人低头看她。 他背光,面庞落满阴翳。 断眉依然凌厉,仿若狼噬的咬痕。 “去哪儿?”他问。 李含章紧张地攥紧双手。 害怕近乎本能。 说梁铮是沙场尸堆中走出的杀神,还不至于令人如此恐惧——那毕竟是为大燕而战,是为这天下的安宁与福祉。 可同样是手起刀落之人,匪徒的意义就完全不同。 李含章支吾:“我……” 连威仪的自称都忘了。 梁铮沉默。 他视线游走,打量着她。 “怎么?”他又问。 李含章看见梁铮皱起了眉。 她垂眼,轻声道:“无、无事……” 梁铮没有再开口。 他的神色显露出些许费解。 发生什么事了? 为何她见到他就和见鬼了一样。 李含章越发局促不安。 曾经听过的关于梁铮的传闻,都于此刻化身洪水猛兽,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,撕扯着她的理智,将小女儿家的惊惧无限放大。 若梁铮当真曾是山匪,如今,她正与山匪共处同一屋檐。 李含章怕得极了。 双眸泛出一点晶莹的泪花。 梁铮无声地注视着她,右手隐于身侧。 李含章知道,他那只右手,曾轻而易举地提起中庭内的红缨枪。 还用革鞘短刀,轻车熟路地撬开张家楼的大门。 他还会做什么? 又打算对她做什么? 她甚至不敢问梁铮。 按照话本,若她当面发问,会被人灭口。 梁铮动了动眉,抬起手臂。 李含章正精神紧绷,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着了。 “呀!”她惊呼一声。 像只受怕的兔子,踉跄着连退几步。 梁铮眉关愈紧。 他将手里的东西提到李含章面前,没有多作解释。 李含章颤着目光,泪盈盈地看过去。 是一只用薄纸封好的食盒。 “正好路过。”梁铮淡淡。 李含章闻到一股薄薄的油酥香。 是……什么?现在的她心神不宁,完全闻不出来。 甚至连享用美食的兴致也没有。 梁铮没有收手,似乎是在等她接过食盒。 可李含章最终没有这么做。 她扭头跑走。 - 梁铮在原地站着。 提着食盒的手臂仍僵在那里。 水绿色的袄裙仓皇而过,仿佛一片细柔的柳叶。 李含章逃似地离开了他的视线。 不远处的木门转瞬开合。 他看着她惊慌失措地钻入北堂,把自己关在屋里。 北堂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。 梁铮的身边亦然。 他慢慢垂下手臂,无力地落在身侧。 酸涩宛若爬藤,紧紧地攥上他的心头,攫取所有的呼吸。 梁铮感觉到了,李含章是在害怕他。 他甚至清晰地读出了她眼眸中流露出的恐惧。 她的双眸那样清澈,像湖面一般澄明。 带着惊惧望他时,让他感觉到一股难以言说的黯然。 被她害怕了,被她讨厌了。 可他找不到缘由。 他心头发闷,苦楚难言。 萝卜糕冒出的香气仿佛是对他的嘲弄。 动心的感觉,原来也会这样痛苦。 被她远离时候的滋味,比他在战场上受过的任何伤都要更加难捱。 梁铮垂下头,眉宇之中写满懊恼。 为什么呢?怎么会变成这样。 常胜将军开始思考自己兵败如山倒的原因。 是上回他说的话太粗俗了,把李含章给吓着了? 但她当时都没说什么,未免有些牵强。 还是他总在院里光膀子练枪,李含章真的以为他是流氓? 可他已经努力避开她了,趁她未起时就在练,若她起了就移步杂院。 难不成是李含章吃萝卜糕吃腻了? 梁铮毫无头绪,全然想不明白。 唯一清楚的是,被李含章排除在外时,他心如刀割。 他放慢脚步,走到北堂门外。 正是白日,北堂门窗紧闭,屋里发暗,看不清其中的动向。 梁铮不敢推门。 他想了片刻,弯下腰,将手中的食盒放在门口。 就像新婚时那样。 - 李含章在床榻上瑟缩着。 手中还紧紧拽住被褥的一角红浪。 那只搅乱了她对梁铮认知的纸团,正安静地躺在地上。 北堂是她在将军府中呆得最久的地方。 时间长了,连被褥也染上暗香。 李含章枕着软褥,周边静得没有音声。 梁铮并没有来找她。 谁都没有。 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。 一拍又一拍,急促的响动渐渐放缓。 迷茫的失落无声地包围了她。 不知为何,明明是她主动逃开,心里却难受得紧。 好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。 叫她冷静下来。 与梁铮相处的朝夕慢慢浮现于眼前。 她到底……在做什么啊。 为什么一直在这里胡思乱想呢。 在元宁夫人与元青无依无靠时,是梁铮收留了这对孤苦的祖孙。 在太华长公主耀武扬威时,是梁铮护她免于撕扯、为她出了一口恶气。 她分明亲眼所见:他笨拙又勤勉地学字,贴心照料病弱的青骓,对跛脚的下属网开一面,主动分担府中的杂务…… 甚至是方才。 她记起、认出那食盒里飘出的味道了。 那是她的喜好,是她爱吃的、张家楼的萝卜糕。 是她不会忘的味道。 也成了他始终记得的、她的喜好。 像这样的人…… 怎么会当真卑劣、无恶不作呢。 李含章闭上眼、埋下头,将星点湿泪藏进身下的被里。 那纸团上所说的,未必就是真的。 又或许,哪怕是真的,也可能有什么隐情。 李含章在榻上趴了好一会儿,终于恢复了些许精神。 她撑起身子,下了榻,轻轻去推北堂的大门。 阻力横生。 有什么东西挡在门外。 李含章心头收紧,隐隐猜中了那挡门的物件。 她推开木门,弯腰捡起放在地上的食盒,用手背轻轻贴了贴。 尚温——内里还热乎。 而周围没有旁人。 梁铮这家伙……还真是个实打实的笨蛋。 这样的笨蛋,不应该是坏人。 她将食盒拎回案上、稳当地放好后,转身迈出大门。 - 趁着天色不晚,李含章赶往张家楼。 她从前出行,不乘车架就坐轿辇,还有仆从前呼后拥,派头极其娇贵。 可如今,将军府没有下仆,无人为她驾车。 她只能凭感觉向西市徒步而行。 李含章独自在外,难免引来路人的频频侧目。 众人慨叹:自打玉清长公主嫁入将军府,真是越发倒霉可怜了。 曾经的派头与现在的排场,简直不可同日而语。 面对周围投来的目光,李含章神情依然矜傲。 她昂首阔步,徐徐向前,凛冽不可侵。 都是装的。 心里气急败坏。 气死了!都怪这个臭梁铮! 若非事发突然,她是绝不会贸然跑出来的。 才走几步路,就累得她脚要疼死了。 怎么还没到张家楼啊! 她要去找那个叫魏什么的家伙。 那人是梁铮的友人——刚好能让她好好问问梁铮的从前。 最初,李含章想直接去问梁铮。 可她想起梁铮在刷马那日的神情,顿时又退缩下去。 她只将心比心地想:若是梁铮明目张胆地问及她的过往,她也会不想说的。 更何况,那送信之人的威胁还在她心头挂着。 梁铮随时有可能坠入深渊。 若是他以前当真是山匪,会被怎样处置呢? - 不知走了多久,李含章一路跋山涉水,终于来到张家楼。 张家楼内依然食客云集,伙计们忙得不可开交。 一见李含章入内,沸腾的大堂顷刻间安静下来。 玉清长公主在上京权贵圈内的人缘很差,在百姓群体中也名声不佳。有她大驾光临,寻常食客不由屏息凝神,像在等候她的发落。 李含章没有理会这诡异的沉默,只扫视大堂。 魏子真就在柜台前。 他惊讶极了,正举着算盘望向她。 李含章直奔魏子真。 “上楼。” 她理所当然地发号施令。 “本宫有话问你。” 她没管魏子真的反应,径自走上二楼,进入曾经去过的那间雅座。 魏子真来得很快。 手里还端着一盘茶。 他关上门,放下玉盘,边斟茶边道:“长公主,您怎么来了?” 李含章端坐席间,仰着半脸瞧他。 “你同本宫的驸马,是朋友?”她开门见山。 魏子真一愣,险些没把手下的茶溢出来。 合着他是成了这小夫妻俩的引路人了? 怎么一个二个都挺不客气。 他将茶盏递给李含章:“确实如此,驸马与小人交情匪浅。” 李含章没接茶,只示意魏子真将茶盏放到案上。 柔拳紧攥——纸团藏在手心。 她正色:“本宫命你说说,梁铮从军前在做些什么,你们是如何认识的?” “咣当!” 茶盏顿时倾翻。 惊愕在魏子真脸上昙花一现。 很快,他恢复如常,连忙擦拭起案上撒开的茶水。 魏子真嘿嘿笑:“我俩是同乡。他嘛,就做些农活。” 李含章看到,魏子真擦桌案的手绷得僵直。 她心头一沉。 不光是梁铮,连魏子真也在隐瞒。 难道那纸团写的是真的? “你如实交代!”李含章急了,“梁铮从军前到底是做什么的?” 她迫切地想听到不一样的答案。 于是,直接逼问:“是山匪?还是什么?” 一听山匪二字,魏子真当即僵在原地。 他不可置信地抬首,与李含章视线碰撞。 眼神之中满是惊惶。 李含章低下目光。 有些害怕知道答案。 她不愿相信梁铮曾为非作歹。 若他当真做过坏事,她想象不到自己该如何对待他。 手指松动,纸团滚落。 李含章忽然觉得,着急的自己好生狼狈。 她沉默了片刻,才道:“送来这纸团的人说,梁铮曾是丹云寨的山匪。要梁铮给他三千两银票,他就肯为梁铮保密。” 魏子真没有回应。 他望向那纸团,眼眸里霎时燃起滔天的怒火。 可转瞬,怒火熄灭,只有悲凉。 他扑通一声,跪在了李含章面前。 “长公主明鉴,梁铮确实上过丹云寨。” 魏子真的声音哽咽着。 “可在丹云寨里的日日夜夜,他全心全意只有救人,绝无害人。” 前尘(4) 上过丹云寨。 只有救人、绝无害人。 李含章怔愣不解:这是何意? 上过丹云寨,即为山匪。 山匪为恶,哪里只会向善救人。 魏子真跪在李含章面前。 脸色煞白无生机。 还没等李含章追问,他先重重一拜,前额在地上叩出闷响。 “求玉清长公主开恩。” 李含章默然。 魏子真擦拭桌案用的麻布就放在她手边,被茶水濡润,热气蒸腾。 木窗也关得严丝合缝,一点冬风都吹不进来。 可雅座内冷得吓人。 难以名状的寒凉刮过她的脸颊。 她不明白魏子真为何要跪。 他这一跪,仿佛就坐实梁铮了确实背负着什么罪状。 她没答应,只道:“你起来说。” 魏子真闻言,没有动弹。 他仍跪拜在那儿,静默得宛如泥像。 良久之后,魏子真才佝偻着立起半身,说起从前事。 “我与梁铮,都来自上京百里之外的永庆村。我本不识他,只知他是食店婆婆的孙儿。直到一夜,山匪来袭,杀得只剩我与他两个活口……” 大燕幅员辽阔,上京之外,除却稍具规模的郡县,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村庄。野外山林众多,官兵虽知有山匪作乱,却也难以剿除殆尽。 彼时村庄遇袭,魏子真躲在草垛内瑟瑟发抖,远远看见梁铮捡起山匪的佩刀、拼死抵抗。 可孩子无法与十余名悍匪抗衡。 哪怕梁铮拼尽全力,依然没能救下与他相依为命的婆婆。 他们就此被带往丹云寨中。 魏子真的讲述声很平静,与经历之中的惊涛骇浪全然不同: “山匪最初留我,是因我识字。至于留梁铮,我不知其中缘由。山匪们吊着他一条命,似是在等什么消息,可那消息始终没来。” “我本以为他们会杀了梁铮。可他们只是发狠地折磨他,以此为乐……” 魏子真亲眼所见。 他向李含章和盘托出。 最初的梁铮,是交换某样事物的筹码。 之后的梁铮,成为了被山匪们选中的玩物。 尽管没能换来什么,这帮恶徒却意外从梁铮身上找到了乐子。 他们解开梁铮的束缚,让他自由行动,逃跑就抓他回来,反抗就毒打他一顿——像鬣狗围猎羚羊,迟早都会饱餐,就先逗个尽兴。 这是丹云寨匪首刘岱的意思。 刘岱常会将过路的行人掳上山来,关在木笼中,等梁铮偷窃钥匙、指引众人逃往山下,再将众人击杀,唯独不伤梁铮。 山匪们并不想磨掉梁铮的人性。他们乐于见他独自为善、与恶抗争。 看他咬紧牙关,挣扎生死。 看他拼尽全力,却谁也难以留住。 梁铮绝不妥协。他在夹缝中捞着人命,屡试屡败,屡试屡败。 留在寨里只有死路一条,尝试才有活命的机会。 那时的魏子真,常被山匪逼着念些不堪入耳的邪书。他拒绝了梁铮逃跑的提议,以为只要听话安分地待下去,至少能保住性命。 可他后来明白过来,于山匪而言,梁铮远比听书有趣。 山匪们殴打他,梁铮就会挺身而出,为解救他而作困兽之斗。 他还活着,只是因他也成了折磨梁铮的工具。 魏子真还记得,梁铮挡在他面前的身影瘦小又羸弱,远不如现在这样高大。 可那股超乎常人的决绝,从小到大,经久未变。 言及此,魏子真慢慢破开一个自嘲似的笑容。 “我常听人说,梁铮是匹恶狼。他确实很像——他不计得失,不顾结果,凭本能行动,孤戾傲烈。可若他是恶狼,那我又是什么呢?” 梁铮与他是太不同的两种人,绝不会有同样的活法。 他魏子真的肩上,是不敢负担旁人性命的。 李含章始终缄默地听着。 在魏子真停顿后,二人许久不曾开口。 空气沉寂,连呼吸声都恍若凝滞。 许久,李含章问:“之后呢?” 她声音细小,像蜻蜓掠下的一道水痕。 魏子真嘴角微沉:“之后,山匪们都死了。” 在丹云寨呆上近半月,山匪们带回一筐劫掠得来的野菜。 梁铮熟识食材,一眼认出那菜里藏着一把举草,煮出的汤常被用于毒鼠。他没有半点犹豫,当晚就趁人不备,将举草丢入寨内的煮锅之中。 可魏子真不知当晚的热汤有毒。 梁铮来不及向他知会,就见他也饮下那剧毒的汤水。 很快,山匪们口吐白沫,倒地抽搐。 唯一幸存的少年抠挖着身边人的喉口,试图催人吐出毒药。 恍惚之中,魏子真感觉到泪水砸在脸上。 那是被抓上山寨以来,他第一次看见梁铮流泪。 “我再醒来时,梁铮已不见了,山匪们的尸体就在周围。”魏子真道,“我辗转来到上京,在张家楼谋求生路,又过去六年,才又见梁铮。” 塞北一战后,梁铮崭露头角,被提为偏将。 凯旋而归时,他在张家楼犒赏下属,见到了当时跑堂的魏子真。 二人重逢,梁铮震惊、狂喜、如释重负。 看见魏子真时,他好像终于放下了困扰自己多年的梦魇。 他此前一直以为,是他害死了无辜的魏子真。 许是上苍有眼,举草虽叫魏子真到鬼门关走了一遭,但并没给他留下病根。也幸好梁铮帮他催吐及时,否则他那条性命也难以保住。 说完此间种种,魏子真再度向李含章深深叩拜。 “梁铮上过丹云寨,可他只杀过那些恶匪。他如今身居高位,虎狼环伺,倘若从前经历走漏风声,定会被奸人加以利用……” 弦外之音已不言自明。 李含章没有接话,低低地垂着眉。 不知是在想些什么。 魏子真见状,连忙补充:“梁铮身上有道伤痕,自左胸贯至右腹,是被刘岱用马鞭抽打所致。长公主如有顾虑,不妨……” “够了。”李含章打断道。 她抬眸,一双眼里粼波微颤,水色未明。 “本宫自有定夺。”声音听不出喜怒,“你退下吧。” 魏子真眉宇一郁,哀愁难掩。 他不再多说,再向李含章拜过后,起身退出雅座。 李含章留在雅座之内。 她端坐着,十指紧缠,凝视足前裙裾。 水绿的锦缎仿佛沉睡的荷叶。 这一片生机盎然的青,于此刻骤然衰败。 - 梁铮回到将军府时,冷月已攀上梢头。 他迈入正门,在府中穿行。 府内悄无声息,似乎众人均已歇下。 距离北府军精锐扎营围场、番集校阅的时间,已不足七日。 凯旋归京后,众将得允居住城内,大多数士兵依然驻扎城外、维持训练。为防将领怠惰,北府军才特意设下了无战事时将领校阅的规矩。 这几天,梁铮早出晚归,都是因为此事。 白日军务缠身,他专心致志。 如今行走于寂静之中,他心神游移。 所思所念,唯有李含章一张娇俏可人的芙蓉面。 可她神情不好——又惊又惧。 梁铮到底还是因为李含章而黯然神伤。 他从来我行我素,视旁人眼光于无物。可若置喙之人是她,他就全然无法忽视。 李含章明明那样轻盈、那样瘦小。 压在人心上时,却沉得像将天地日月都收纳。 梁铮心不在焉地走过中庭,不知觉间,竟一路来到北堂。 烛色摇曳面前,柔光隐隐。 北堂灯火未熄。 屋内之人还没歇下。 她像是已等他许久,才听见足音,就先开了口。 “驸马。”细细的一声。 又娇又软,像刮过耳蜗的轻羽。 “你进来。” 梁铮忽然心如擂鼓。 他沉默片刻,终究推门走入北堂。 北堂前厅未点红烛,绰绰的灯影都自寝室的方向打过来。 一只碎裂的手炉放在厅内的几案上。 梁铮随意扫了那手炉一眼。 像是被摔坏的。 他环视四周,发现元青并不在屋内。 唯有一只小人儿,半拢红衣,坐于软榻角落。 李含章看了看梁铮。 神情已不见惊惧,娇矜傲然如常。 她抬手,向榻尾一指。 “坐到这里来。” 梁铮看见,一绢绵白的丝布在她手上繁复地缠绕。 他皱眉:“受伤了?” 李含章眨眼:“无事。” 她眸光一撇,似想作娇恼态:“你过来!” 却多少有些恹恹的。 梁铮不解其意,走到榻边,依言坐到榻尾。 李含章跪坐榻上,柔柔地依着。 她身躯娇小,肤胜新瓷,红裙温软,像朵含苞待放的牡丹。 峰峦隐见丰盈。 梁铮耳后一灼,悄无声息地移开目光。 “有事?”他低声问。 李含章凝眸想了一会儿,才软软嗯了一声:“你不要动。” 梁铮狐疑,总觉李含章此刻哪里有些反常。 可他还没来得及细问,忽觉暗香盈来。 红绫缭乱间,李含章跪上榻面,接近梁铮身前。 她乌发垂落、白肌细腻、红唇朱丹,在他的眼中昙花一现。 光明顷刻隐没。 梁铮的视野陷入茫白。 柔软的东西轻轻覆上了他的眼,在他耳后松松地系了一只小结。 梁铮清晰地感觉到,她的指尖无意中擦过他的耳廓。 他闻到一股香,可他识不出那是什么。 就像丹桂里酿出来的蜜露,极缓慢地滑入喉间。 是烫的。 比暧昧的烛光还热。 他嗓音干紧:“……怎么?” 卷着躁火与哑意。 软绢遮光,梁铮看不清李含章的动作。 他只能感觉到厚服被剥开一片,露出内里存温的棉麻。 衣物窸窣声起。 娇热笨拙地穿过衫下,踏向腹间。 轻到不含力道,像是对他小心翼翼的试探。 终于,莹白的足触到一点痕。 在紧实的腹间,曾经皮开肉绽的旧伤正向上蜿蜒。 “手炉坏了,本宫手脚冷。” 李含章的声音很轻,细如丝线,好像随时会断。 “驸马,你热,给本宫暖暖。” 前尘(5) 会疼吗? 像这样被她踩着。 李含章没有问。 她好像失声,什么话也讲不出口。 梁铮也沉默着。 他双眼蒙有丝绢,目不可视,其余感官就此变得异常灵敏。 他极其清晰地感觉到了。 微凉的柔珠正顺着腹间伤痕的脉络,轻缓地挪蹭。 像是抚摸。 在他下腹擦出一片火。 她在向上走,不是向下。 梁铮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遗憾。 他尚存的理智叫他抽身离开,可他的身躯动弹不得。 他只能放任她,在如此隐秘的领域开疆扩土。 可那并不是李含章的本意。 在梁铮看不见的地方,她垂着眉,泡在烛光里。 面颊泛出绒光,粉唇被映得很淡。 李含章是恍惚的。 紧瘦的腰腹就在她足下,绷直,有力,些微粗糙。 如同含珠的蚌,随呼吸而起伏。 他的力量在跳动。 像一片饱含生机的旷原,鲜活地贴在她的足心。 可那旷原并不平整。 过往经受的苦难在其上盘根错节。 李含章确实触碰到那道疤了。 那疤是凸起的,触感却很光润,自最下方开始,一点点向上生长着——这道经久未消的烙印,亲吻着她的足尖,无声地阐释它的来处。 魏子真所说的那些事是真的。 这也意味着,梁铮经受的苦、见过的恶都是真的。 她的背上也有一道锐石留下的伤痕。 可与足下这道相比,那条细疤顿时就变得微不足道。 梁铮是如何捱过来的? 要有多硬的骨与心,才能忍着疼、不低头? 他身上不仅只有那道伤,还有更多。 它们似沟壑,似山丘,绵延而错乱地分布,贴在她足底。 没由来的疼痛攫住了李含章的心口。 她鼻间酸涩、眼眶漫红。 他有好多、好多的伤啊。 自尸山血海里爬出来,他体无完肤。 在旁人的口中,梁铮是抵挡犬戎的长城、犷悍乖戾的恶狼——长城是砂石,恶狼是牲畜,可他只是凡胎,并非刀枪不入。 脚下的伤痕越发烫了。 李含章不由自主地蜷趾,将雪足向后撤回几寸。 觉察到她的动作,梁铮拧动眉宇。 “……吓着了?” 他的声音很低,无端生出局促。 李含章一时忘了梁铮看不见,没有出声,只摇了摇头。 她知道,自己是疼的。 仿佛他陈年的疼痛陡然长在了她的身上。 可为何会这样呢? 是共情、怜悯,还是有别的什么破土而出? 李含章想不明白,也不敢去想。 她长睫染泪,像只无助的幼鹿,不知所措地吞下自己的呜咽。 短促的哭声被她压得又细又小。 可落在梁铮的耳朵里,顷刻就成为密集的骤雨。 他的肩膀骤然收紧,手臂上抬,要去揭开眼前那道绢布。 “不准动!”李含章喝止。 她往日的娇声在此刻尤其易碎。 梁铮缄默了片刻,最终缓缓将手臂放回原处。 “哭了?”他的声音越发轻。 似是在害怕些什么。 “胡说。” 李含章极快地否认。 她胡乱地抹去颊边的泪,动了动足腕,将他下腹踏得更实了些。 细腻与粗糙紧密地贴合一处。 交换着彼此的脉搏。 “你不准说话。”李含章闷闷道,“给本宫捂好了。” 梁铮嗯了一声。 此后,再无声响。 - 不知过去多久,寝室的红烛烧灼殆尽。 室内只余清冽的月色,自窗间疏疏地泼落。 无人理会烧灭的红烛。 呼吸声趋于平稳。 梁铮知道,李含章睡着了。 身前的玉足失了控,不复先前的小心谨慎,正徐徐向下滑落。 在它滑至某处陵丘之前,他捉住了它。 隔着麻衫。只差几寸。 梁铮全无欲念。 他伸手摘下绢布,将它放在被褥之上。 李含章仍缩在床榻的一角。 在月光里合衣而眠,仿佛瑰丽却脆弱的昙花。 入眠的孔雀敛起了她的翠羽,只剩下沉静而柔软的美。 可他仍记得方才那轻细的呜咽。 梁铮胸口闷堵。 不知自何时起,他的情绪已与李含章紧密相连。 是忧虑吗?徘徊在心头的这种感觉。 她哭泣的原因会是他吗——害怕他,因为那些丑陋的疤痕? 梁铮从不避讳自己的伤疤。 那是他一路走来的见证,尽管他的过往并不光彩。 可他不想吓到李含章,更不想成为她担惊受怕的根源。 李含章的足还握在梁铮的手中。 像小巧又柔软的雪团。 他极轻地动指,刮过她足踝的一段,仿佛抚摸着精贵的软绸。 李含章似乎有所察觉。 她微微蹙起眉,动了动腿,像只不满的小猫。 梁铮轻轻挪动手腕,放下李含章的足跟,终于与她拉开距离。 他下榻,抱起那娇弱的身躯,将她安置榻上,为她笨拙又悉心地盖好被褥。 梁铮没有立刻离开。 他站在榻边,垂眸注视着沉睡的小妻子。 她清姿绝艳。 而他自惭形秽。 - 李含章醒来时,天色初亮。 她半睁着睡眼,朦胧地打量透入的日光,只觉眼睛干疼。 伸手随意摸了摸。 肿如核桃。 李含章顿时气上心头。 烦死了! 定是因为哭过。 不知为何,昨夜的她突兀就陷进那种悲凉里去,竟哭着哭着就睡着了。 不过……被褥怎么盖得严严实实的? 好像恨不得将她包成粽子。 李含章默不作声地想了想。 一定是因为她拿梁铮暖脚,被他记恨上了。 气死人了,梁铮这个臭家伙! 她挣扎两下,自被褥中脱身,下床穿理鞋袜的动作愈发熟稔。 算了,不和梁铮生气了。 她记着那封勒索信,还有好多事要做呢。 李含章梳洗更衣、寻元青助她挽发过后,便连拖带拽地从北堂内拉出一只樟木箱。 那箱子沉甸甸的,装满了金银首饰——都是她出降时受皇帝赏赐的嫁妆。 李含章劲小,拉这箱子废了九牛二虎之力,累得她直接颓坐箱上,捂着心口喘大气儿。 梁铮又不知道跑去何处了。 要不然,这等事怎会让她来干? 李含章歇了一会儿,才黑着脸,将那樟木箱子打开,挑拣起来。 丹云寨的匪徒管梁铮勒索三千两。 可镇北将军的年俸左不过七八百两,梁铮又是个一看就极清贫的——这笔钱,若不是她来贴,只怕梁铮当真还不上。 况且,李含章本也不欲将勒索一事告知梁铮,只打算不动声色地把这事压下。 她确实触碰到了他的过往。 可她不想让他知道。 若是不愿,梁铮不必向旁人公开他的伤痕。 这旁人里自然也包括她。 不过,丹云寨的匪徒要的是银票。 李含章的吃穿用度都由燕宫供着,自备碎银足矣,从来不用银票。所以,她打算将嫁妆拉到质库去当了,兑些银票,解燃眉之急。 那些嫁妆,因是皇帝赏赐,她从未正眼瞧过。 如今要拿去当,不如先择些漂亮的,赠给元青与元宁氏。 李含章将祖孙二人唤来,一并张罗着,对樟木箱子里的首饰好一番挑拣。 她惯不会说漂亮话,全程绷着脸。 只说那箱崭新的首饰都是她用过不好的,才赏给二人。 元青懂事,没戳破李含章的好心,选了一件“长公主用剩下的”玛瑙玉簪花。 可元宁氏耳背,没听见李含章那口是心非的掩饰,虽然什么都不要,但仍乐呵呵地追着她道谢,把李含章说得面红耳赤。 于是,梁铮一回来,就看见李含章俏脸绯红。 她正被元宁氏挽着,腆着脸站在中庭,不知所措地听老人念叨。 粉衣红裙,金纹暗绣。像一枝凌寒的小梅。 李含章也发现了梁铮,眸光骤然一亮。 “驸马!”她高声,“你过来!” 仍是那般颐指气使。 梁铮依言走去,目光扫过内里被翻得凌乱的樟木箱。 “又有什么吩咐?” 话虽如此,他的口吻不含丝毫不耐。 李含章一时微怔。 怎、怎么感觉……梁铮最近过于顺从了? 让他过来就过来,一点也不含糊。 李含章懵懂地眨了眨眸,顺着他的视线瞥向樟木箱,很快又想起正事。 “你将这箱子拉去西市。”她认真道,“将里头的物件当了,为本宫换些银票。” 元宁氏还站在李含章身边。 老迈的妇人听不清二人的对话,同梁铮温声道:“驸马,长公主赠了老身不少首饰,只惜老人年纪大,用不上了。” 李含章闻言,视线一颤。 她小声:“不是赠,是赏赐!” 一本正经地咬着字眼。 梁铮没接话,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。 他知道这娇滴滴的小妻子心口不一,非要将好的说成坏的。 这等不坦率,在他眼中尤其可爱。 可很快,梁铮又想起昨夜的哭声。 嘴角很快坠了下来。 他淡声道:“知道了。” 李含章微蹙黛眉。 这家伙怎么哪里怪怪的? 她隐隐觉察到梁铮低落的情绪,却不知缘由。 梁铮弯腰,轻易端起沉甸甸的樟木箱,回身向停有马车的西片儿空地走去。 他今日已经忙完军务,倒是有时间为李含章专程跑这一趟。 李含章还被元宁氏挽着。 她木木地站在远处,看着梁铮逐渐远去。 也罢了。 兴许是他心情不好。 - 梁铮当完了整箱首饰,兑出约有六千两银票。 足够一大家子人挥霍一生了。 可李含章要这笔钱做什么? 她本就是锦衣玉食的长公主,无需自掏腰包,为何突然要他兑换银票? 梁铮心中生疑,返回马车的步伐也停顿下来。 他立在一个首饰摊子前。 身影高大威仪,面上无笑,断眉冷厉横生。 摊主被吓成了鹌鹑。 周边的行人也唰地让出了空间。 “将……驸……”摊主战战兢兢,“您……您要选些什么?” 这话没入梁铮的耳。 他正凝神思索,只漫不经心地择起一支桃木簪,拿在手中,无意识地摩挲。 没由来地,梁铮再度记起昨夜。 李含章颊边干涸的泪迹,似是他心间的一道灼痕。 她的呜咽仍紧紧地揪着他的心。 梁铮忽然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测。 “咔!” 木簪霎时断成两截。 李含章该不会…… 是想收拾细软,与他和离?! |